家信
(一)
小孩子知道自己已经能走了,该是多么惊喜。从两只盛满爱意的手中解放出来,得到地的经验感觉了□□,那一刻,他实在是一个��狂人,看他笑得那么尽情。到真能离开手时,他认为平坦已经熟知,更来一些新的,他要。于是门槛、台阶,这些世界的边界来接近他、引诱他了。他不知这手脚分工原则,短短的,肥肥的,有环节有窝的,凡可着力处都着了力。莫笑,莫让他为努力与成功含羞。而且只需偷偷地看着就行了,不要露出准备帮忙的样子。好母亲,他跟你一样的敏感呢。为了更加深你的爱,你压制住一点。嘘,你的花,花落在地毯上了:我要提醒你移开你的眼睛了。 (二)
家里很静。但这种静与小学校课堂里的不同。昨天送孩子去上学,我想起我们从前小心藏住自己的声音,就像藏住口袋里的一只黄嘴麻雀一样。好在这是有限度的。先生说,你们一齐读吧:
“亚洲的东部……”
“公元前四百七十一年……”
声音里有共同的欢喜。一面读,一面听:下课铃是世间*响的声音。到了家,孩子是你的了。我只想现在我们是属于静的,静不为我们所有。一种没有起始也没有结果的静,那么温和,那么精致,那么忧郁。
我心里背着各种花名,看能背得多少。
烧花集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秋与知是否邈不相关?二而一?管它!落下一片叶子是真的。普天下绝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个风也。只要是吹的,不管什么风。风不可捕,我拾起这片叶子。红的么?
我的欢情,那一枝……
一片寂静的树枝中,有一枝动了,颤巍巍的;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于是我想起,一只小鸟,蹬一蹬,才从这里飞去。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
“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一笑是无穷。
没有人能够在看到之后才认识。你是跟我的生命一齐来的。“美的定义是引起惊讶与感到舒适”;后者是已经熟悉的,前者是将会熟悉的:希望的眼睛与回忆的眼睛有同样的光,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回忆未来的风雨晴晦,你看,天上的云,多真实。
水至清则无鱼,然而历历可数岂非极可喜境界?
——历历可数么?不可能的。一尾,两尾,三, 四……虎皮石边,白萍动了,一个水花儿,银鳞翻闪,嗬,红蓼花边的眼睛映一点夕阳如珠。多少了?忘了。单是数本身就是件弄不清的事。“我还没有到能静静分析自己的年龄”,永远也到不了。
“想到你的爱特别是一种头脑的爱,一种温情与忠诚的、美而智的执着。”芥龙为这句话激恼了。
一枝西番莲以绿象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一只满载花粉的蜜蜂触动花瓣,垂着细足飞出窗外。幸福可见如十指。 附烧花集题记 终朝采豆蔻,双目为之香。一切到此成了一个比喻,切实处在其无定无边。虽说了许多话,则与相对嘿无一语差不多少,于是甚好。我本有志学说故事,不知什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样文体作故事引子,一时怕不会放弃。去年雨季写了一点,集为《昆虫书简》,今年雨季又写了《雨季书简》及《蒲桃与钵》,这《烧花集》则不是在淅沥声中写的了。□是一个不同耳,故记之。“烧花”是什么意思,说法各听尊便可也。谁说过“花如灯,亮了”,我喜欢这句话,然于“烧花”亦自是无可不可。
卅二年十二月二日
星期天 海绵球拍 郊区公共汽车站是热闹的。因为这里的乘客是怀着更明确、更热切的目的的,所以比市区车站更充满着生气。
什么时候盖起了这样的候车的回廊?这真好。这样乘客可以不受雨淋日晒,而且这设计得真有巧思,这不太像是个候车的地方,倒更像是个游览的地方,这可以减少或冲淡乘客的焦急,使他们觉得生活更为轻快。感谢这位通达人情的工程师。
在回廊的短栏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他手里握着一个全新的海绵球拍。他不看别的候车的人,也不打算买一份报。他的眼睛里有点恍惚,他的握着球拍的手指轻微地但是强烈地在拨动,甚至他的肢体也在隐约地展缩着。(他的坐定的身躯里透露出无穷的姿态)很显然,他完全浸沉在乒乓球的音乐和诗意里了,幸福的年轻人!
现在是九点半钟。你一定是一清早就爬起来,带好了钱,跳上公共汽车,一进城,马上奔到百货大楼:“要一个海绵球拍!”你拿到球拍,心剧烈地跳着,出了门,撕下包拍子的纸,你急切地要用你的手抓住这个拍子,一转身,立刻又赶到汽车站——你今天将要跟谁赛一场呢?你要怎样来**你这只崭新的拍子呢?
我问你,你赞成王传耀还是赞成姜永宁?我还是喜欢姜永宁,因为…… 竹壳热水壶 这是一个可以入画的鞋匠。
我有一次拿了一只孩子的鞋去找他。他不在,可是他的摊子在。他的摊子设在街道凹进去的一小块平地的南墙之下,旁边有一个自来水站——有时,他代管水站的龙头。他不在。他的摊子后面的墙上一边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黄雀正在里面剔羽;一边挂着一个小木牌,黄纸黑字,干净鲜明:“××制鞋生产合作社第×服务站”。这个小木牌一定是他亲手粘好,亲手挂上去的,否则不会这样地平妥端正,这样挂得是地方。丰子恺先生画过一幅画,画的正是这样一个鞋匠,挑了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个鸟笼,题目是《他的家属》。这是一幅人道主义的,看了使人悲哀的画。这个鞋匠叫人想起这幅画。但是这个鞋匠跟那个鞋匠不同,他是欢快的,他没有排解不去的忧愁。他没有在,他的摊子在。他的摊子,前面一箱子修好的鞋,放得整整齐齐的,后面一个马扎子。箱子上面压着一张字条: 鞋匠回家吃饭去了,
取鞋同志请自己拣出拿走。 他不在,我坐在他的马扎子上,掏出一根烟来抽——今天是星期天,请容许我有这点悠闲。
过了一会儿,他来了。我把鞋拿给他看:
“前面绽了线。”
“踢球踢的!明天取。”
“哎,不行,今天下午我要送他回托儿所!”
他想了一想,说:
“下午四点钟——过了四点我就不在了。”
这双鞋现在还穿在我儿子的脚上。
每次经过这里时,我总要向他那里看看。
我从电车里看出去。他正在忙碌着,带着他那有条有理、从容不迫的神态。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欠起身来,从箱子旁边拿起一个竹壳热水壶,非常欣慰地,满足地,把水沏在一把瓷壶里。感谢你啊,制造竹壳热水壶的同志,感谢你造出这样轻便、经济,而且越来越精致好看的日用品,你不知道你给了人多少快乐,你给了他的,同时又给了我的。感谢我们这个充满温情的社会。 托儿所的星期天 托儿所的星期天,充满了阳光和安静。秋千索子静静地垂着,跷跷板停留在半空中,一对白蝴蝶在攀登架上绕来绕去。大妈把孩子们的衣裳洗出来了,晾满了一条一条长长的绳子。刚晾上去不大一会儿,绳子上分量挺沉——真热闹,多少种颜色呀!远远听见一声一声摔打和破裂的声音,炊事员老王在伙房门前劈劈柴。小桥旁边的桃花开了……
小二班隔离室里,李淑琴阿姨正在守着二玲。二玲病了。李淑琴阿姨一早上就守在这里了。窗纱掩着,屋里光线暗暗的,一个捷克小闹钟唧唧地走着。李淑琴阿姨一边看着二玲,一边轻手轻脚地做着事情。李淑琴阿姨觉得,二玲的烧大概是退了。李淑琴阿姨看看二玲,二玲平平地贴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睡得又累又舒服。李淑琴阿姨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但是实在地按了按二玲的额头:没问题,完全退尽了。
李淑琴阿姨直起身来(她也像二玲那样呼吸着),轻轻地走出房门。一看到满地鲜亮、强烈的阳光,她忽然非常想洗一个头。
一技 珠花 北门口有一家穿珠花的。我小时候,妇女出客都还兴戴珠花。每次放学路过,我总愿意到这家穿珠花的作坊里去看看。铺面很小,只有一个老师傅带两个徒弟做活。老师傅手艺非常熟练。穿珠花一般都是小珠子——米珠。偶尔有订珠花的人家从自己家里拿来大珠子,比如听说有一个叫汪炳的,他娶亲时新娘子鞋尖的四颗珍珠有豌豆大!一般都没有用这样大的珠子穿珠花的,那得做别的用处,比如钉在“帽勒子”上。老师傅用小镊子拈起一颗一颗米珠,用细铜丝一穿,这种细铜丝就叫作“花丝”。看也不看,就穿成了一串,放在一边(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小的珠子怎样打的孔)。珠串做齐,把花丝扭在一起,左一别,右一别,加上铜托,一朵珠花就做成了。珠花有几种式样,以“凤穿牡丹”“丹凤朝阳”*多。
现在戴珠花的几乎没有了,只有戏曲旦角演员的“头面”上还用,但大都是玻璃料珠。用真的“珍珠头面”的,恐怕很少了。 法蓝点翠 “法蓝”是在银首饰(主要是簪子)上錾出花纹,在花纹空处填以珐琅彩料,用吹管(这种吹管很简单,只是一个豆油灯碗,放七八根灯草,用一根铜管呼呼地吹)吹得珐琅彩料与银器熔为一体,略经打磨,碱水洗净,即成。
“点翠”是把翠鸟的翅羽剪成小片,按首饰的需要,嵌在银器里,加热,使“翠”不致脱落,即可。
齐白石题画翠鸟:“羽毛可取。”翠鸟毛的颜色确实无可代替。但是,现在旦角头面没有“点翠”的,大都是化学药品染制的绸料贴上去的了。
真的点翠现在还不难见到,十三陵定陵皇后的凤冠就是点翠的。不过大概是复制品,不是原物。 葡萄常 葡萄常三姐妹都没有嫁人。她们做的葡萄(作为摆设)别的倒也没有什么稀奇:都是玻璃吹出来的,很像,颜色有紫红的、绿的;特异处在葡萄皮外面挂着一层轻轻的粉,跟真葡萄一样。这层薄薄的粉是怎么弄上去的?——常家不是刷上去或喷上去的。多少做玩器的都琢磨过,琢磨不出来。这是常家的独得之秘,不外传。这样,才博得“葡萄常”的名声。
常家三姐妹相继去世,“葡萄常”从此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