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之意,惜之几何 春感·其一 惜春何忍见花飞,张幕悬铃事已微。 千里魂消同况味,经年头白为芳菲。 传书黄耳浑无实,吹浪江豚苦作威。 岂有邻翁知爱护,借人畚耜计应非。 何公爱梅,自称梅叟,开篇原本想读一首他的咏梅诗,不料打开诗集瞬间抓住眼球的是他的这一组《春感》。《春感》一组四首,通读下来,满是伤感和愁绪。这和人们通常的写春不同,通常写春的诗,多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类有着满满的喜悦感。而这一组,从“惜春”里引出的伤感却浓如重墨,久研不开。谁说春天里都是喜悦呢?!正如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春天,悲则悲矣,几难承重。百年前的伤春和眼下的伤春虽伤不同,但况味相通,那么就让我们从这组《春感》读起吧。 诗人惜春,惜之几何?诗人从起句起就开门见山告诉你了。当头“惜春”两个字锁定了这首诗的情味,整首诗便围绕着这个情感基调写了去。“惜春”,惜到什么程度?他用了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词“何忍”来诠释���我们知道,在格律诗的起句当中,虽然不乏以情为起的诗,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会在起句中尽量避开情语以防情语早出,其目的是为了防止因“情语早出”而可能造成的“情感早泄”,以保证后句中的情感表达,从而保持诗的结构稳定。这是由格律诗起承转合结构的特殊性所决定的。而这首诗,诗人一开始便砸下“惜春”“何忍”两种带有强烈的情感状态的词,可谓“惊起”。这样的重情之起,往往是为了表达强烈的情感之意,以岳飞的“怒发冲冠”*为典型。在何老的这首诗里,我认为他之所以以此为起应该是有两种解释:一是他有能力把握早出的重情;二是为了表达“惜”之深切,深切到等不及迂回地让心情释放。 “惜春何忍见花飞”。“何忍”,不能忍。惜春的我如何能够忍受眼睁睁看着花飞花落?这一句里,有一种心情,也有一种态势,仿佛能让读者看见诗人站在花下为落花而伤感。画面中有着浓浓的诗意。这要归功于他句中的虚实参与。有了虚实参与,才能让读者在体会情感的同时又有一种实在的境界感。在这句诗里,“惜春”“何忍”的情感虚写落脚在“见花飞”的实际描写上,“见”中交代着人物,“花飞”则营造出了一种氛围。读者便得以从这种虚实相互交融当中体会到人物的心情并看见诗中的画面。这,就是诗的意境。 “张幕悬铃事已微”。上句是一种情感的态势,下句是一种实时的动态。“张幕”:张开帷幕。“悬铃”:悬铃以唤。两个动态皆因“何忍见花飞”而来,为什么要“张幕”“悬铃”?因为想要留住飞花,但是却已是徒劳——“事已微”了。首联两句是作者由落花飞去而引发的惜春之意和留春不住的深深感叹。 “千里魂消同况味,经年头白为芳菲”。首联中的“惜”和“忍”并没有道尽他的“惜春”之意,所以他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情语:“魂消”。什么是“魂消”?“魂消”:是极度的悲伤之境界。“千里”是写落花之远去,“魂消”则是写“我”即诗人自己的情感状态。“同况味”:相同的境况和情味。这里诗人将“飞花”拟人,人悲花,花伤己,同悲春。“千里”暗扣着起句里的“花飞”,即花飞千里,“魂消”则呼应着“何忍”,即难忍心意致魂随花去。这一联承接了首联中的情感,又给予了很好的递进——让花飞,一去千里。让不忍,心碎魂消。如此,“惜春”之意便达到了顶点,其结果是“经年头白为芳菲”。“经年”:很多年。“芳菲”:当然是指花。花飞千里,我悲伤的心随你一同消散。年复一年,我的白发全是为了那无法留住的芳菲。爱花之情如同爱人,可见爱花之情切。不过爱花非只为爱花,还是为了那个“春”。 “传书黄耳浑无实,吹浪江豚苦作威”。前两联中的“惜春”“何忍”“魂消”“头白为芳菲”,所有这些,都是在写内心的情感,以虚写为主。到了这里,他从虚写中走了出来,开始转向写实。“传书黄耳”是“黄耳传书”的倒置。“黄耳”:黄狗。“传书”:这里指狗叫。“浑”:浑然,完全。“无实”:不真实,意为“听不见”。这一句的意思是:黄狗的叫声我充耳不闻。“吹浪江豚苦作威”,“吹浪江豚”也是“江豚吹浪”的倒置,意为:江豚翻起浪涛。“作威”:发威,怒吼。“苦”:表示程度,有竭力,尽力,拼命的意思。这是他现实中的自己,但现实对他毫无意义,心在花上,魂随花去,既听不见身旁的狗叫,也听不见远处的涛声。这是对上联中“魂消”的**诠释。 “岂有邻翁知爱护,借人畚耜计应非”。这两句是如大白话一般相当实在的句子。写到这里,诗人终于从那种“失魂落魄”的“魂消”状态中“醒”了过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办了。“岂有邻翁知爱护”:“岂有”,没有,不会有。“知爱护”:知道爱护。“借人畚耜计应非”:“畚耜”(běn sì)是两种工具,前者是簸箕,后者是锹,我认为把它当成耙子理解更合情理。“计应非”:计虑,谋划。应,因应。非,非常之事。这两句的意思是:邻近的老翁不会知道爱惜这些飞花的,我还是要借来簸箕将花收集起来以防邻翁不知爱护吧。这两句写的都实而又实,尤其是下半句,“借”,“人”,“畚”,“耜”,“计”,“应”,“非”,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意思,无比实也无比的繁。如果单看,他挤得过紧了些,势必影响诗的美感,不过在这首诗里这样安排倒是有他一定的道理,这就不得不讲讲这首诗的结构艺术。 前面说过,在通常情况下,格律诗是忌情语早出的,因为它会让后面的情感表达无以为继而产生一种无力感,让诗显得头重脚轻。这首诗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在整体结构上先言情后写实,在每一联的虚实搭配上也是上虚下实。比如“惜春何忍见花飞,张幕悬铃事已微”,上句写心情,下句写动态,显然是上句虚写下句实写。这种写法仍然是格律中惯有的“上实下虚”的结构方式的反向运用。我想,这应该是作者的有意而为之,从这里可以看到他谋篇的老到和熟练,因为这大小两种结构的反向性恰恰形成了诗的整体结构的完整性。这样上虚下实的写法,就好比是让后句和后联的实写形成一个基托,让下句来托起上句,用后联托起前联,这样诗就稳稳地立起来了。 花落花开两由之 春感·其二 花落花开总有时,芳愁只在旧园池。 飞茵坠溷终吾土,浪蝶狂蜂异所思。 早虑风霾妨始蘖,长嗟藤蔓束柔枝。 玉儿漫恋雕栏好,倚损罗衫却未知。 如果说上篇《春感》有浓墨难研的惜春之意,那么这一篇便有些慢拨心弦的微动之感。虽然他也写“愁”,也写“异”,也“长嗟”,也“早虑”,但与上篇相比,少了一点凝重,多了一份释怀。少了一点伤感,多了一些欣喜。虽然表面上仍是愁绪连珠,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了惬意,有一种悲叹中的游离。自此看来,此篇是上篇不错的承接。 上篇开端是“惜春何忍见花飞”,想要“张幕悬铃”留住飞花。到这一篇则似乎是开始将郁积的愁绪向外散发了,所以首句便说“花落花开总有时,芳愁只在旧园池”。这一联的意象运用“花落”“芳愁”“旧园池”在表面上看都是伤感与悲凉,但其实内心里已将愁绪放下,在春愁中流露出了些许抒怀之意。何由来哉?决定这种感觉的当然不是这些愁绪满盈的词语,而是从两个不起眼的字“总”和“只”中散发出的感觉。在我们欣赏诗词过程中,诗词中流露出来的那些细微之感来自何处,需要我们仔细地梳理并甄别。而*容易被忽略的,就是如“总”“只”这样的表面上无所指的字。在这两句诗里,“花落花开”很重要,“芳愁”“旧园池”也很重要,它们是情感的直接流露,没有它们,情感无所依托。但是在这句诗里它们只是表面上的情感,在诗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氛围里,这几个词都不是情绪的主导,而只是一种“愁芳”留在了“旧园池”的过去式。所以它不代表情感的实质,不决定情感的走向。决定情感的真实态度以及走向的,是这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总”和“只”。惊讶吧?这就是品诗“品”之所在。品诗不仅仅是看诗中显性的字和词,重要的要看句子里涌动的情绪,看哪一个字在对这种情绪的流动起着一种方向性的作用。这里的“总”和“只”同为程度副词,看似普通,实际上“总”有着连接一个状态的结束和另一个状态开始的作用:结束了花落,又有了花开。结束了飞落之愁开始了接纳之态。而“只”中更有一种情绪的表态。在小篆里“只”是一个“口”,口下两撇表气出,也就是叹息。所以“只”的本意有表示着终结和感叹之意。两个字的本意让它们都有着决定情感“花落花开”和“芳愁”归处的功能。“总”让“花落花开”落脚在“总有时”。而“只”左右相牵着“芳愁”和“旧园池”,便具有了否定之否定的效果,即只在旧处,不落新所。所以在这两句诗里,“总”和“只”既主导着情感走向,同时也奠定了这首诗的情感基调,让“花落花开”里流露出了希望,同时也把“芳愁”甩到了脑后——“旧园池”,表达着花落花开两由之的淡定与沉着。 首句说了惜春的愁绪在慢慢化开,到了颔联这里便开始在为这个情感寻找注脚了:“飞茵坠溷终吾土,浪蝶狂蜂异所思”。上下两句中,分别用了“飞茵坠溷”和“浪蝶狂蜂”两个成语。这两个成语原本各有所指,但在这里作者只取用了两个成语中的象而没有取其意。也就是说,他只将其用作了眼前之景物的实景描写而并无借指。“飞茵”,即飞落的花茵。“溷”:读音hùn,通“混”。从水,从口,从豕,本意是浊水横流的污浊之所,这里仅指红尘之地。这句的意思是:不管怎样的,花飞飘落终究是在我的土地上。以此来为自己惜春之意寻找一点慰藉。 在这一联里**要讲的是该联的下半句“浪蝶狂蜂异所思”。这一句通常读诗的时候往往容易被理解成:“浪蝶狂蜂不是我所想的。”如果这样解释的话,这里的“所”当是名词“我”的助词,单句解释也许勉强过得去,但是却和上句以及上联之间失去了脉络的连接,形成了“隔”,故此解无解。所以遵循着格律诗中二联必须对仗的章法要求,我将“所”解释为名词“处所”,这样既符合章法——让名词“所”对上句的名词“吾”,也让这句诗有了更合理的解释,让前两联的诗意有了一个完整的衔接,也由此得以看出作者心思的清净——不为浪蝶所困扰,只为飞茵而凝神。“花落了总还会再开,过去的芳愁都过去了。无论怎样,花落如茵也是在我的地上,我意在落花,纵横飞舞的蜂蝶让别处的人去想吧”——释为前二联。 前两联表面上写的是情绪,实际上所有情绪的叙述都是一种背景交代,因为所有的描写都是客观表面上的目光游动,给人一种外在的感觉。甚至连“芳愁”也都只是他笔下描写的一个“物”,其作用是隐藏和引出他的真实情态。在前两联中他的表达手法和他的真实情感是相反的,表面上是在写情,实际上写的是物,一种淡淡的情绪隐含在这些“物”之中,“物”在上,情在下。而到了“早虑风霾妨始蘖,长嗟藤蔓束柔枝”这里,情与物的关系开始反转,表面上写的是物“始蘖”“柔枝”,实际上写的是情“虑”和“嗟”,他开始把那种隐含着的情绪提上来,转而让内心来主导眼前看到的景物,从而将物在上,情在下反转为情在上,物在下。从感觉上,前两联看似在写内心,实际写的是现实。而这一联看似在写现实,实际却包含在深深的情感当中。 早虑:一直以来的忧虑。风霾:风吹尘飞。妨:伤害。始蘖(niè):新生的嫩芽。柔枝:娇弱的花枝。这两句的意思 是:我既怕风尘损伤了嫩芽,我也为藤蔓缠绕了柔枝而长叹。这联,活生生地展现了一个清癯儒子之形象,他心思细腻,敏感怕伤,既有文人之雅意,又有心怀弱小之善心,让我们得以从这里对作者的性格做一个小小的窥探。 当所有的情绪都抒发完结时,作者将目光转向了“玉儿”身上。“玉儿”如果不是人名的话,她便是俏丽女子的别称,她可以是作者身边任何一个为他所疼惜的人。目光转移处,原来不只有我在忧肠百结,对春长虑。还有“玉儿”也在痴痴地望春,以至于倚损罗衫竟不知。这里用了夸张的手法写“玉儿”之痴,之恋,之忘我,之缠绵悱恻,之浑然不觉时间之流动。倚栏久立只为眼前那枝,那蘖,那芳,那茵。春好不止一人惜之喜之,我之情不光一人读之懂之,还有倚栏的“玉儿”。“玉儿”倚栏沉迷清婉,为的不是雕栏,只是这个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