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们从楔子讲起吧。
各色故事都有后续。比如续篇,又如异闻。它们都是因何诞生的呢?一说,那是因为故事总是在口口相传中消弭,又在读过后遭遗忘。
如此一来,那故事就都只是梦幻泡影了,不是吗?
所以,才会有后续。
还需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故事一旦被用耳倾听,用眼观看,就会在听者或读者心里播下种子。人呀,总爱去追问:“然后呢?后来又如何了呢?”这时,心���的种子便开始发芽,还会变得枝繁叶茂。续篇由此而生,异闻也因此而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正因未能传世,才会被一些意欲传颂者带到世人面前的、真正的异闻。平家的故事,讲述了一族被灭门的历史。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和平氏一族有关联的人尽数死绝。这便成了异闻,或说是续篇的种子。看啊,又有种子种下了。
当种子萌芽时,一些前所未见的异样之人和一贯与平家物语并无缘分之人也随之登场。不过显而易见,这些人在故事的续篇中,仍是由故事本身所孕育而出。例如,他们会被灭亡一族往昔的盛名所摆布。又或者,他们会出现在那本应灭门的一族末裔的梦中。不,应该说,是被那梦境所摆布吧。
这个故事中,就有这样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这二位都是艺人。
其中一位是琵琶乐师,另一位则是猿乐(能乐)师。前者的名字曾改过三次,分别是友鱼、友一和友有。后者则以犬王之名,为后世所知。
接下来,就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一、海之章
故事就从生活在某个地方的一个孩子说起。说是孩子,也有十三、四岁了,是个男孩。他本是潜海的能手,是他的族人之中——自然,他们举族上下皆是“海人[ 海人:潜海者。以潜海捞取贝类、海藻等为职业。]”——*年轻的一员。这孩子被一群自都城而来的家伙找上门,他们给了孩子一张地图,并请求他道:“我们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但需要你潜下海一趟。”于是这男孩就和他的父亲一起潜入了海中。这片海域因能够捕捞到平家蟹而为世人所知。平家蟹的背壳上有张人脸,怒发冲冠、怨忿至极。那是怨灵的面孔附身到了螃蟹身上。不过,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大概并不知道,平家蟹在水中时,几乎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那张怨忿的面孔。它们会用自己小小的四足抓住一片扇贝,再将其扛在背壳上。就是说,它会把一枚扇贝拆开,然后像戴面具一般,将其中的一片盖住自己的身体。
所以,潜于海中的平家蟹,对造访水底的人们其实毫无怨恨之情。
既无怨忿,也不会诅咒。
这些行为,都是它们露出水面以后才会做的。
再说回孩子。那帮来自都城的家伙给了他和他父亲一张地图。随后,父子二人便从水底捞出了某样遗物。他们很清楚,这是一百五、六十年前那场大战的**品。其实呢,他们迄今捡拾过各种各样的**品,比如带着装饰的头盔以及铠甲,等等。海面上的小舟中,从都城而来的家伙们蠢蠢欲动,迫不及待。
父子二人捞上来的是一把剑。
剑长有二尺五、六寸。父亲取下了刀鞘。那帮家伙有意和父子二人拉开距离,远远地窥探着他们二人。其中还有人手捻佛珠,嘴里嘟嘟哝哝地念着咒。
突然,从出鞘的刀身上射出一道光。
孩子的眼前瞬间失去了光亮,陷入黑暗之中。从他鼻孔里喷出了大量的鲜血。父亲发出一声惨叫,他不只感到眩晕,甚至觉得整个生命都被抽空。孩子也是一样,因为他直视了那把剑,还看到刀背上隆起的关节,坑洼且凹凸不平。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一把凡人绝不能直视的宝剑,毕竟,它的存在与保全皇位息息相关。那些从都城来的家伙们异口同声地嚷起来:“啊!神器它、神器它!”
宝剑则从船上飞腾起来,回到了海中。孩子的父亲猝然死去,孩子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仍旧汩汩流淌着鼻血,甚至全身的血液都在体内沸腾不已。他惨叫着“啊啊!我的眼睛!眼睛!”不出数日,这孩子就彻底失明了,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而发生这件奇事的那片海,名曰坛之浦。 二、幻经之章
那处海滨名曰坛之浦,那孩子所在之族名曰イオ族。孩子当时名为友鱼。イオ二字写成汉字为“五百”。但它本来的意思是“鱼”。五百族可以说与鱼类同然。不过,“五百”并非蔑称,反倒是一种褒扬,是对这一族人****的潜水能力之赞誉。
话说,这五百族又是如何被一群都城来的家伙盯上的呢?
当时,都城那些位高权重的**中**隐蔽的一群人,早就知道“坛之浦生活着出类拔萃的海人。”五百族自元历[ 元历:后鸟羽天皇时代的年号(1184~1185)。]年间起的约一百年,也就是自源平合战起的这百年间,一直活跃在坛之浦周边的海底,打捞合战的**物,上贡给当时的权贵,譬如将军、执权[ 执权:镰仓幕府的政所长官,辅佐将军、统辖政务的*高官职。源实朝时北条时政首任此职,此后一直为北条家族世袭。]、天子。在这些贡品中,尤以平家一门的**物*为珍贵,是至高无上的贡品。话虽如此,这类宝藏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宝可献的时期总归会来。但这五、六十年间,五百族仍旧会从海中捕捞到一些残缺受损的甲胄,再分拣处理好,上供权贵。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只能做普通渔夫,以此糊口。
就连这五百族都没能翻找出来的宝剑——而且这宝剑还沉在海中——那群都城来的家伙又怎会手握提示它埋藏位置的地图呢?
因为他们能从平家谷那里得来一些消息。平家谷——顾名思义,就是败者的居住地,平家的战败武士们偷偷隐居的地方。平家谷散布在全国各个穷乡僻壤。而这些战败流亡的武士之中,有一些人曾是身居高位的**(也就是公卿、殿上人[ 殿上人:被准许上清凉殿内殿上间的人。四位、五位中的特许人员及六位中的藏人。],以及诸大夫中的一部分),据说他们代代承继着一部传说中的经典,名曰《龙畜经》。又一说《龙轴经》。它之所以被誉为是传说中的经典,是因为自从镰仓被定为武家政权的根据地以来,这部经典就已失传。五畿七道[ 五畿七道:律令制下的地方行政区划。五畿指:山城、大和、摄津、河内、和泉。七道指: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西海道。同时,该词也形容日本全国。]中任何一处名刹之中都未收藏。甚至有人认为,因为《龙畜经》是平家一门的秘经,所以这部经典已经从《大藏经》的目录中被删掉了。不论怎样,这部《龙畜经》(《龙轴经》)仅在几处平家谷中才有所藏。
不过,平清盛[ 平清盛:(1118~1181)平安末期的武将。他利用保元、平治之乱扫除对立势力,成为太政大臣。又把女儿平德子嫁给高仓天皇,从而独揽大权,建立平氏政权。后因地方武士叛离,源赖朝等反平氏势力举兵而迁都福原,后患热病而死。]的妻子,二位尼时子[ 二位尼(平时子):(1126~1185)宗盛、知盛、重衡、德子的生母。在坛之浦合战时怀抱安德天皇投水自尽。 ]曾颂念过此经。
建礼门院[ 建礼门院(平德子):(1155~1214)平清盛与平时子之女。高仓天皇的中宫,安德天皇的生母。于坛之浦与安德天皇一起投水自杀,后获救。]也曾颂念过此经。
后来,颂念这部传奇经典的平家战败者们的后代之中,有好几人做了同样的梦。在梦中,他们见到海底有一处奉纳宝物的地方。并被告知那把草雉剑就珍藏于此处。他们知道了这海底正位于坛之浦,随后便按照梦中指引画出了藏宝图。
那张藏宝图画出了历经一百五六十年的岁月后,丢失的神器究竟遗落在何处。
不过,要让谁潜水去取呢?
说到这个灵梦,倘若单是某一处平家谷之中的数人所做,那恐怕也不见得有多可信。但是,在两三处战败流亡地竟都有此梦境显灵。而来自各处平家谷外部,怀揣着隐秘的意图造访这里的那群家伙,则捕捉到了这条信息。
话又说回来,这群流亡战败者们的子孙,又为何会接纳一群外人呢?
原因之一,是由于这群流亡者是被镰仓幕府追赶至此的,但是眼下镰仓的势力已经灭亡了。还有一点,这群访客人数很少,还带了盲人,所以流亡者的后代们才放松了警惕。那几位盲人是弹琵琶的艺人,被来客背在身上,或乘坐着轿子。所以平家谷的流亡者们连连道着:“啊呀,啊呀,稀客稀客呀”,很愉快地迎接了来客们。
这些艺人是行遍全国的琵琶法师[ 琵琶法师:以弹唱琵琶为职业的僧人打扮的盲人音乐家。中世以后,分为表演诵读经文的盲僧与专门演奏平曲(在琵琶伴奏下按曲调吟唱《平家物语》的曲艺)的两大派。现主要指后者。]。
跟随着他们的,大多是山伏[ 山伏:山中的修行僧。]。
不过,这些人可不单单是一群修行者。他们是受雇于将军的。也就是镰仓政权倒塌后,执掌大权的足利将军。
三、宫之章
说到这故事所发生的时代,朝廷是一分为二的。也就是说,有两座皇居。既然皇居有两座,那天皇也就有两位了。这种情况究竟因何而起?首先,是镰仓幕府的灭亡。随后,足利尊氏[ 足利尊氏:(1305~1358)室町幕府**代将军(在位1338~1358),背叛后醍醐天皇,于1336年拥立光明天皇,开创室町幕府,对抗南朝。]举兵压制都城。这位武将拥立的是光明天皇[ 光明天皇:(1321~1380)北朝第二代天皇(在位1336~1348),后伏见天皇皇子。受足利尊氏拥戴,继光严天皇之后即位,后让位于崇光天皇,实行院政。]。再后来,光明天皇赐其名号——征夷大将军,再兴幕府。不过,幕府并非是在镰仓,而是在京都再兴。这一武家政权,便是后世所谓的“室町幕府”。
说起来,这位光明天皇,又因何即了帝位呢?
因为后醍醐天皇将象征皇位的三大神器让给了他。
让出三大神器的后醍醐天皇从都城逃向大和国[大和国: 旧国名之一,位置相当于奈良县全域。]的吉野。出逃后,他又宣称“让给光明天皇的神器乃是伪造品”。言外之意,就是断言“光明天皇绝非正统,正牌天皇是朕”,并于吉野自立江山。
总而言之,朝廷有两个,天皇有两位。真正的三大神器,只在其中一方手里。那么毋庸置疑,身处都城的朝廷一定迫切地渴望着三大神器:“要是拥有三大神器该多好,该多好啊!”可是“等等……神器中的一尊,乃是被称作天丛云剑的草雉剑,它应该已经沉入坛之浦的水中了才对。那把剑现今状况如何呢……”
“剩下的两尊神器,神玺与神镜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但那宝剑,至今也未知其下落……”
在朝廷一分为二之前,是如何处理草雉剑缺席的尴尬局面的呢?据说,一开始是用供奉在宫内天皇日间所居之处的宝剑来代替的。距离平家灭亡不到二十年时,又从伊势神宫的神库中挑选出一把新的草雉剑,如此一来,“三大神器就算集齐了”。人们认为,如此便好了。
当时,人们是这样认为的。
但,这**于朝廷还只有一个的时候。
然而当它变成两个,情况就出现变化了。“哎呀,哪怕能拥有一尊真正的神器,而不是什么仿造品,那该多好,该多好啊!”如此希冀的势力开始抬头的时代,来临了。
话说回来,宝剑自身,也有它自己的意思。那把旧的草雉剑是否希望重现于世,也是它自己定夺。而这人世间的纷扰于它而言,从一开始就只如耳旁风罢了。
四、生之章
人,人,人。
那么我们就再换个话题,继续讲。
某地,有个小孩。这孩子刚刚降临人世不久,只有一岁。他是个男孩,但在确认性别前,接生婆就发出了惨叫声。他的母亲也发出惨叫声。根本没人来得及看看他双腿之间,去辨别男女。因为他过于丑陋,大家只觉得从母体中拖出的是具残破的身子。不过,被毁的四肢与躯干竟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到底是连在一起被拖到人世的。当然,他是长着脸的,也长有手足。甚至也有脚掌。可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受了诅咒的模样。其实,他母亲早有预感,明白自己会生下一个受诅咒的孩子。毕竟那诅咒者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这孩子的父亲。所以她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可是,她没想到情况竟是如此惨烈,她真的做梦也没想到。
因此,她无法直视这个孩子。
所以一时半晌,没去确认他是否长有阴茎。
总算到了多多少少能正视孩子的时候,这小孩已经成长起来了。母亲百般不情愿地观察着他,畏畏缩缩地用双眼去了解、描摹这孩子的形状。比如,在不该长有毛发的地方,覆盖着毛发。比如,本来应该左右对称的一对器官,虽是长了一对,但并不匀称,而是错位的、畸形的。比如:本该生着指甲的地方,却长了像牙齿一样的白色块状物。母亲既惊惧又怅然。这么一个孩子还是有了个名字。不过那只能算是个乳名。早晚有**,他长大成人,就要换个名字。不,那孩子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犬王。
于是,时至**——这孩子的名字,仍是犬王。
犬王的家系本在近江国[近江国: 日本的旧国名之一,相当于今天的滋贺县。]。但他诞生于京都。
五、音之章
坛之浦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五百族的友鱼病卧在床。这孩子——友鱼,知道自己失去了两件重要的东西。**件自然是他的父亲。父亲在外横死,再未能回家。这一点,他从在自己病床边嚎啕不休的母亲那里已经得到了明确答案。还有一件,就是光明。在他卧床次日,双眼虽朦胧,却能感知到光明。于是友鱼便满心期待——我这不是恢复了吗?我的视力又回来了啊!他的母亲也是一样。不如说,他的母亲更倚赖着这一丝希望,她对儿子说:“你的眼睛现在只是有点模糊,对吧?视野很快就能清晰起来的。”可是,友鱼眼中的世界并未清晰。又过去了几天,他便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光明。
他嗫嚅着:这里没有光。
啊啊!这里没有光啊!
可是,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母亲仍旧哭泣着,她的丈夫突然亡故,她的儿子突然成了盲人,哭泣是自然的。母亲一遍遍地追问儿子:“那些从都城来的家伙称那把剑是‘神器’,对吧?是这么说的吧?然后,你就摸到了那把剑,也看到了那把剑,对吧?不不,拔出剑鞘这件事只有你爸爸做了。不不,命令你们‘要看到,摸到,带回来’的,是那帮雇佣你们的都城来的家伙啊!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肯定不知道那把剑竟然是草雉剑啊。你们两人根本就没有过错的啊。啊啊,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啊!”
母亲的哀叹声振聋发聩。
当双目失去光芒,友鱼的双耳却变得灵敏,而且是愈来愈灵敏。
妈妈,友鱼哀求。妈妈,别哭得那么大声罢,妈妈!我的耳朵,耳朵好痛。
很快友鱼便明白,他的耳朵并非疼痛,而是在变化。他从病榻起身,体力早已恢复��虽然能走,却没法寻着某个目标向前迈步。毕竟他已经失明了。不过,寻声觅音并为己所用,这门技术却很快被他学到了手。他能用耳朵感知哪里有人。鸟儿鸣叫,虫群骚动,草木簌簌。人发出的声音尤其响亮,冲进他的骨膜之中,久久不绝于耳。
母亲又说:
“为什么我们家要被那么久以前的平家一战捉弄到这步田地!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那么久了!没错,我们的族人代代都从坛之浦的海底捕捞遗物。可就算报应,为什么要落到你父亲头上,为什么又要落到你头上。为什么夺走我这两个重要的家人,夺走这两件重要的东西!”
“这两件重要的东西”,指的就是她丈夫的性命,和儿子的视力。随后她又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想知道,我要去找!”
她不断地重复,不离口地重复。母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滚入耳道深处,转而又从后方传来。还从左边,从右边,同时涌进他的耳朵。*终,去找、去找、去找,这句指令扎进了他的耳膜。于是友鱼答道:嗯。我去找。他又请求道:妈妈,帮我准备一支拐杖吧。要一支结实的拐杖,要能支撑着我走到都城的拐杖。
“你,你要上京去?”
“我会云游天下,然后上京。”
“你若是到了京城,”母亲说,“听好了,如果遇到需要报上出身姓名的场合,你一定要堂堂正正报上你的名字,知道吗?你不是个名叫友鱼的贱民,你是‘五百友鱼’。”
“我知道了。”五百友鱼回答。他将拐杖的一端坚实地落向大地,聆听着声音。叩叩,喀喀。这里虽没有光,这里却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