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长
现代大学的制度设计
丁:中国出现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已经一个多世纪了。1998年,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年,有人把北京大学的建校作为中国现代大学出现的标志。
谢:我认为,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应当以1925年清华学校设立大学部为标志。因为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不能只是一个雏形,应该是一个初步具有现代性格的大学,应该具备这样几个条件:(1)综合性大学,那些单纯的技术性院校,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大学;(2)男女同校,男女不同校的大学,很难说得上是现代意义上的大学;(3)稳定的科系设置,特别是学院和系的建立成为一种基本体制;(4)各类研究机构的制度化;(5)选课制的设立;(6)大学出版社和相关学术杂志的定期出版;(7)教授和学生的自治程度较高;(8)普遍的体育运动;(9)教育独立。比较起来,当年的清华大学较为接近这个标准。现代大学的标准很多,对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化的**来说,教育独立是*重要的。
丁:��起西方**,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出现比较晚。但中国大学却表现出后来居上的特点。其中特别**的像清华、北大、**大学等,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进入世界**大学的行列了。
谢:中国大学教育虽然起步较晚,但很快能和西方大学接轨。这是在当时中国政治未上轨道的局面下完成的。这个成果应当归功于本世纪初那一代传统的读书人,他们的基础教育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完成的,但他们又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他们出去一走,就能敏感地把握世界的潮流,这是中国大学教育的幸运。
丁:也许是中国有私人讲学和书院制度的传统,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的转型中呈现出很强的适应性。
谢:*早承担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职责的,是一批传统的士子,如北大校长蔡元培、南开创始人严修、南洋大学堂校长唐文治、交通大学校长叶恭绰和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等,都是进士或举人出身。
丁:像蔡元培是留德的学生,蒋梦麟是留美的学生。他们做过大学校长,也做过教育部长。
谢:遇到好的设计者,这是中国现代大学的幸运。制度的设计在于理念,在于对**进步的强烈感情,在于对世界文明的诚意。有了好人,才能有好制度,才能有好大学。1929年7月,国民政府制定的《大学组织法》就明文规定,除了国立大学以外,可以设立私立大学。“由私人或私法人设立者,为私立大学”。特别重要的是私立大学的概念里包含了外国人和教会可以在中国办大学,这是一种开放的世界眼光。1926年10月公布的“私立学校规程”中就明文规定:“凡私人或私法团设立之学校,为私立学校,外国人设立及教会设立之学校均属之。”
丁:对于教会大学,过去有偏见。中国引进西方近现代教育,开端就是教会学校。教会*早在香港办学,容闳、孙中山等都在香港的洋学校上过学。1850年上海就办了徐汇公学,1905年后,上海圣约翰大学已按哥伦比亚大条例组成完全大学。由基督教创设的大学有十余所,如燕京大学、金陵大学、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华西协和大学、齐鲁大学、华中大学、福建协和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东吴大学;天主教创设的大学3所,震旦大学、辅仁大学、津沽大学。这批教会大学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前驱,对于传播西方文化知识,促进中西文化交流和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到20年代末,燕大已是3个学院、19个系的大学。教会在近代中国,为中西文化交流和发展现代教育是有贡献的。
谢:鸦片战争后,中国与洋人打了几次仗,都败了。在强势文明面前,上层社会还是愿意向先进文明学习的,这种胸襟并不比日本人差,涌现了一大批要向西方学习的政治、文化和商业精英。慈禧新政时派留学生,多数还是派到了打败中国的日本,近代一批有影响的人物多是留日的。后来,由于走了苏联道路,对教会的评价就不客观了。再往后,眼光和心态都封闭了,**者甚至把文化交流看成了别有用心的文化侵略。
丁:把美国退还庚款建立的留学基金,说成文化侵略,失之公允。当时国立东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曾说过:“从全国范围来评论,有些教会大学已处于中国*好与*有效率的大学之列。而且,由于他们兴办得较早,所以他们就有更大的影响与更多的优势。”我去过苏州大学,那里的前身是东吴大学。《南方**》发表过一个长篇报道,讲东吴法学院40年代的一批老毕业生,现在已经八九十岁,他们编写《英美法大辞典》的故事,使许多读者都感到心灵的震撼。我听苏州大学的朋友说,他们学校想恢复原名为东吴大学。国外也有一笔基金,如果恢复东吴大学,那笔经费就可以进来,数量还不小。但有关方面没有批准。可能原因还是对教会学校有顾忌。燕京大学的情况也类似。其实,教会大学也好,教会中学也好,对于中国现代化的影响应当说是正面的,而不是负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周恩来的外交班子里,燕京的毕业生是很多的。
老清华的校园民主
丁:清华大学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产生过重大影响。她的建立和成长,本身就是古老中国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传统向现代转化的过程。老清华不能说没有毛病,但大体上没有致命的弱点。老清华的成功,说明中国人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是有创造力的,中国现代教育转型比起政治转型,起步阶段走得好一些。可惜这个传统后来中断了。
谢:清华的校园民主对今天还有启发作用。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自序》中写过许多这方面的事情。他说清华原来的校风,很重视民权初步,无论教授和学生,凡是开大一点的会,都要照议事规则进行。“我记得在一次教授会议中,有一位教授站起来对某一事作了滔滔不绝的长篇发言,发言以后,主持会场的人问:‘你这是个提案吗?’那位发言的教授,因为初到清华,还不熟悉会议规则,就谦虚地说:‘这不能算什么提案,我不过是发表我个人的意见。’主持会场的人说:‘既然不是提案,现在会场上没有提案,散会。’原来照议事规则,会场上必须有个提案,然后对这个提案进行表决。凡是参加会议的人,任何人都能提提案。他的提案,可以是他自己的意见,也可以是他集中别人的意见。在会议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发言,任何人都可以集中别人的意见,但是任何人的集中,都必须作为提案向会议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表决,经过多数赞成以后,才能作为会议的议决案。这样的议决案才算是代表多数的意见,少数人自然就无计可施的了。”
丁:校园民主,在民国时代的其他大学里也有风气。
谢:清华学生会在请罗家伦辞职的时候,**次会议就没有通过,这在当时是很不平常的事情。那时遇到这样的事,学生往往总是一边倒,群情激动,一哄就把议案通过了。可是当时清华学生还是遵循议事规则进行的,赞成议案的或反对议案的都是有秩序地依次发言,冯友兰对此评价说:“这就是知道怎样行使民主,懂得了民权初步的意义。”这种理性精神很可贵。
丁:老清华有学生会、教授会、评议会这样一些民意机构,校园民主得到了真正实现。清华的校园民主说明好东西在哪里都好。在制度层面上,当时一是教授治校,二是学术自由。这些民主性因素,是形成现代大学不可缺少的。我曾遇到一位台湾学者,据他说,台湾实现教授治校以后,出现了不少新问题;教授之间的权力争斗,也会使校园乌烟瘴气。
谢:民主只是一种*不坏的制度。不要幻想有了民主就会变得十全十美。我们只能在现有的经验里,将过去和现在、中国和外国的大学进行纵横比较,思考哪一种体制更好一些。从大学自身的发展看,北大是由京师大学堂演变过来的,而清华是由留美预备学校转变过来的。也就是说,清华是直接与现代大学接轨的,而北大则是由传统学堂过渡到现代大学的。北大是由旧到新,而清华本来就是新的。清华在建立大学之前,先建立了清华国学研究院,这是1925年的事,1928年清华才由留美预备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再加上吴宓和李济,从教育背景上说,是完整的中西两面,对中西学术都有深刻的了解;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历史虽然不长,但这个中西两面的传统对后来清华学风的影响很重要。
丁:姜亮夫先生回忆他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生活,就特别强调这里的西方文化特点,他说:“从赵元任先生那里,我也得益匪浅。他讲声韵学,讲法和我在成都高师听的课完全是两回事,成都高师的先生讲的是声韵考古学,而赵先生讲的是描写语言学(将印度、欧罗巴语系的发音方法运用到汉语的声韵学中来)。不过我还是认真听,并把描写语言学和声韵考古学对照,得到很大启发,这方面得赵先生之力,是我一生学问基础的关键。”姜亮夫先生对赵元任先生的这个评价,出了中国现代学术和西方学术*初的结合。清华的学风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慢慢形成的。姜亮夫先生说,清华研究院的教和学,确实在德、智、体三方面兼顾,尤其那时的学风特别好。在清华这个环境当中,你要讲不正当的话,找一个人讲讲肮脏话是不可能的。先生同先生、学生同先生、学生同学生,碰见了都是讲,某个杂志上有某篇文章,看过了没有?如都看过,两人就讨论起来,如一方没有看过,看过的就说这篇文章有什么好处,建议对方去看。
谢:姜亮夫先生晚年的回忆也许有些情感色彩,但不管怎么说,清华当年的学风对中国现代学术的转型起了很大作用。没有好的学风,也就没有现代的学术,有了清华的学风才能出现清华学派。
丁:清华大学的起步阶段,恰好由中国现代学术的**代人开创局面。清华的学术传统,大体就是中国现代学术的传统。现代学术的建立和完成,是建立在现代民主风气之上的。
教育原来在清华
丁:清华工科教授的后代们*近出了一本《家在清华》。客观地说,这些后代不是以写文章为职业的,他们大部分在改革开放初期到美国去,从事电脑、会计、商业等工作。这本书有其意义,对清华大学的历史多点关注,对于了解中国社会的进步和了解知识分子的状况有帮助。书中,作者们对父辈在上世纪50年代的生活环境基本上是否定的,他们认为自己的父辈在那个年代的工作,与其起点比,不是特别相称,本该做出更大的成就,但事实上没有达到他们应该达到的高度。
谢:国内这几年出这样的书不止这一本。2000年的时候,熊秉明和宗璞编过一本《永远的清华园》,副标题是“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那本书从做文章的角度来说,比这本书写得要好。《家在清华》的作者回忆的父辈是清华教授里比较晚的,大部分是1910年到1920年间出生,作者则基本是1945年到1950年之间出生的,是在新中国读完高中,改革开放后就去美国,所以他们的人文素养不好和他们的前辈相比。我自己的判断,中国人文素养比较好的人,是1920年前的人。这些人的经历比较完整,外语较好,不用说,而且不管什么专业,其中国文学史的知识、中国历史的知识,大部分都挺好的。《永远的清华园》里,有杨振宁和宗璞写的文章,他们基本是上世纪20年代生人,文章写得明显要高明。
丁:《永远的清华园》里的知识分子比《家在清华》里回忆的教授要长一代,基本是1900年以前出生,清华早期的教授。两本书可以说是两代教授的风采。新的一代,虽然在1949年前还比较年轻,但基本延续了老清华的传统。不过他们的风采也不好和老清华比。
谢:一般来说,一个**现代化的历史和一个**现代大学的发展是同步的。现代大学的建立是一个现代**起步时必然要伴随的文化事件和体制变革。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大学起了很大作用。没有早期的清华大学,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重要的动力,比如人才资源会很贫乏。清华正好在中国近代向现代转型中承担了重要职能,这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一件幸运的事情。1928年建立国立清华大学以前,清华每个年度里都有放洋学生,一个周期以后,这些学生都要回国服务。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对**的感情很重,不回来服务是说不过去的。现在看来,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比如法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学科基础,基本是在清华奠定的,自然科学就更不要说了。
丁:1949年后,清华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家在清华》的作者,虽然他们自己成长的时代是上世纪50、60、70年代,但在他们笔下所神往和推崇的,基本上跟新清华没有什么关系,是1949年前的清华。可以说,清华大学在新中国受到了重创。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清华成了一所工科大学。为什么要把清华拆开,完全搞成工科大学,现在有两种说法,有一种说法可以找到史料,另一种是推测。可以找到史料的说法是,院系调整主要的动机是向苏联学习,所以学制上要向苏联靠近,再有就是当时中国的工业化要快速启动,但没有那么多人才,所以要把清华大学的一些系分出去办成大学。后来还有一种推测,把清华解散的动议,可能是考虑到清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过于集中,比较洋派,受美国影响很重。1950年朝鲜战争以后,中国和美国成了仇人,清华是受美国影响的大本营,对新意识形态的建立不太有利。这个推测从逻辑上说不无道理,但现在还找不到文献来支持。1952年以后,清华的自由主义传统确实是慢慢消失了。把完整的综合性大学搞成工科大学,显然是一个退步。
谢:今天大家关注清华大学,更多还是关注它的传统。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清华有趣的现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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