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来一遍吧。
亲爱的嫲。
我书写是想抵达你——虽然我每写下一个字,离你就又远一个字。我书写是想回到那一次,在弗吉尼亚的某公路休息站,你盯着卫生间旁边自动售货机上方悬挂的鹿头标本,满脸惊恐,鹿角的影子打在你的脸上。上车后,你不住地摇头。“搞不懂他们弄那个干啥。难道他们看不见那是具死尸吗?死尸就应该消失,不该被永远钉在那里。”
我现在想到了那头公鹿,想到你盯着它黑色的玻璃眼,在那毫无生气的镜面中看到你的影子,你被扭曲的身体。可震动你的并不是动物的头被砍下后挂起来的丑相,而是标本本身象征着一场永无结束的死亡,一场当我们经过它去上厕所时都会不断死去的死亡。
我书写,是因为他们告诉我一句话永远不要以“因为”开头。但我并不是要造句——我是想挣脱。因为我听人说,自由不过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
秋。密歇根某地,一大群君主斑蝶,一万五千多只,正准备一年一度的南迁。两个月的时间,从九月到十一月,它们飞一次扇一下翅膀,从加拿大南部和美国飞往墨西哥中部地区过冬。
它们落在我们中间,落在数不清的窗沿、铁丝网篱笆上,落在一条条被刚刚晾在上面的衣服抖得模糊不清的晾衣绳上,落在褪了色的蓝色雪佛兰上,它们的翅膀慢慢折叠,仿佛是
要收起来,直至再一次拍打,飞翔。
只要一晚下的霜,就能冻死一整代。如此,活着就是一个时间或者时机的问题。
那一次,我五六岁的时候,搞恶作剧,从走廊的门后跳出来,冲你喊:“轰!”你厉声尖叫,面容扭曲,接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背靠在门上,手抓着胸口,大口喘气。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脑袋上戴的玩具军用头盔斜到了一边。我还只是个学舌的美国少年,模仿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那场战争依然在你心里,不知道还有过那么一场战争,不知道战争一旦进入你身体,就再也不会离开——只是回响,响声幻化成了你儿子的脸。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