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抵达村子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村子陷在厚厚的白雪里。城堡屹立在山冈上,但在浓雾和阴沉沉的夜色笼罩下,不见山冈的一点儿影子,连能够显示出那里有座高大城堡的一丝儿灯光也没有。一座木桥从大路通向村子,K久久地站在木桥上,仰望着虚无缥缈的天空。
K起先很高兴,终于离开了女仆和助手们挤在一起的温暖的房间。路上有点结冰了,积雪也变得坚实了一些,走起路来更容易了。只是天色开始暗了下来,于是他加快了步伐。
城堡的轮廓开始渐渐隐去,但它如同以往那样依然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K还从来没有看见那儿有一丝儿生命的迹象;也许从这么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那儿有什么东西,可是眼睛总盼望着能够看到些什么,它忍受不了这样的沉寂。每当K观察城堡时,他有时就觉得好像是他在观察某个人,这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前方,他不是在沉思,也不是旁若无人,无所顾忌,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仿佛他是独自一人,谁也没有观察他,不过他肯定发现有人在观察他,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安安静静的;不知道这是镇静的原因还是镇静的结果——果真,观察者的目光无法集中在他身上了,而是悄悄地转移到别处。今天,由于天色过早地暗了下来, 他的这种印象变得更为强烈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就越深深地沉人苍茫的暮色中。
贵宾旅馆还没有上灯,K刚到旅馆门口时,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位胖乎乎的年轻人,脸刮得光光的,身穿皮上衣,头从窗口探出来,站在那儿朝下张望。K向他打招呼,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连头也未点一下。K在过道上没碰到人,在酒吧间也没碰到。走了味的啤酒味儿比上次更难闻,这种情况在桥头客店没有出现过。K立刻走到上次观察克拉姆的那扇门那儿,小心谨慎地拧门上的把手,但门上了锁;随后,他摸索着寻找那个窥视孔,但窥视孔插上了塞子,而塞子显然非常相配,他在黑暗中这样摸索是无法找到的,所以他划了根火柴。这时,一声叫喊吓了他一跳。在房门和餐具柜之间的角落里,就在火炉旁边,一个年轻姑娘蜷缩在那儿,在摇曳不定的火柴光下,吃力地睁着睡意矇眬的眼睛盯着他看。很显然,她是弗丽达的接班人。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扭亮电灯,她面部表情仍然很凶,这时她认出了K。“哦,是土地测量员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向K伸出手,并作自我介绍,“我叫佩琵。”她个子矮小,脸蛋红润,身体健康,她那浓密的、略带红色的金发编成一条粗大的辫子,脸庞边还拳曲着几绺散发,身穿一件与她并不相配的、往下垂得很低的外衣,它是用亮闪闪的灰色料子做成的,下摆既笨拙又幼稚地用一条丝带束起,还打了个蝴蝶结,使她行动很不方便。她打听起弗丽达的情况,问弗丽达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这句问话几乎带有恶意。“弗丽达一走,”她随后说,“我立刻被匆匆忙忙叫到这儿来了,因为他们不能在这儿随便安排一个人。在这之前,我是客房女仆,但这次调动并没有什么好处。在这儿,傍晚和夜间有一大堆活儿,真是够累人的,我简直无法忍受。弗丽达放弃这种活儿,对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弗丽达对这儿感到很满意。”K说,为的是让佩.琵*终注意到她和弗丽达之间的区别,因为她忽略了这种区别。“您不要相信她的话,”佩琵说,“弗丽达能够控制自己,这一点谁也做不到。她不想承认的事情,她决不会承认;无论是谁都没见她真正承认过什么。我在这儿和她一起干了好几年,我们总是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但我和她并不亲密,今天她肯定已经想不起我来了。她的惟一的朋友也许是桥头客店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板娘,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K说,顺带寻找门上的那个窥视小孔。“我知道,”佩琵说,“因此我才说起这件事,要不然,这对您根本没有什么意思。”——“我明白,”K说,“您是说,我应该为自己赢得这样一位 深沉的姑娘而感到骄傲。”——“对。”她说,并满意地笑了,样子好像在弗丽达的问题上她同K达成了一种秘密协议似的。
可是,促使K进行思考并分散他寻找窥视孔的注意力的,其实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那副样子和她出现在这个地方。当然,她比弗丽达年轻得多,几乎还是个孩子,而她的衣服又有点滑稽可笑,显然,她认为自己当了女招待很了不起,穿这样一件可笑的外衣正说明她的这种夸张的想法。再说,她有这种想法也合情合理,因为给她这个职位——她还根本不适合这个岗位——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不免喜出望外;这个职位不应该给她,只不过是临时交给她的,连弗丽达在腰带上经常挂着的那个小皮包也没有交给她。她对这个职位表现出所谓的不满意,只不过是她故作姿态罢了。不过,尽管她幼稚无知,但她显然和城堡也有关系;倘若她没有说谎,那她曾经是客房女仆;她在这儿睡了好多天,却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资本;即使把这个矮小的、胖胖的、脊背圆溜溜的娇体抱在怀里,也无法把她所拥有的资本抢走,但能够碰到它,并激励他继续走这条十分艰难的路。那么,她的情况同弗丽达的情况难道不一样吗?不一样,她和弗丽达不一样。只要想想弗丽达的眼神就不难理解了。K恐怕永远也不会去碰佩琵。但他现在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因为他盯着她,目光是如此贪婪。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K终于把校园的那条路清扫好了。他把雪堆在道路两旁,并拍打得结结实实。这样才*终结束了**的工作。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校园门口,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儿。几小时前,他已经把留下来的那个助手赶走了,而且还在其身后追赶了好长一段路;此后,那个助手躲到了花园和房舍之间的某个地方,谁也找不到了;从此他再也没有露面。弗丽达在屋子里,她不是在洗衣服,就是给吉莎的那只猫洗澡;吉莎把这项工作交给她,这是她信赖她的一个特殊的表示。当然,这是件又脏又不合适的活儿,要不是K觉得耽误了许多工作,需要利用每个机会为吉莎效劳,从而博得她的好感,肯定不能容忍弗丽达接受这个差事。吉莎满意地在一边看着K怎样从阁楼上把那只给孩子洗澡用的小澡盆拿下来,温好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猫放到澡盆里。后来,吉莎甚至把猫完全交给了弗丽达,让她来照料,因为施瓦策,就是K进村的**个晚上认识的那个人,这时来了。施瓦策怀着一种由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而感到不好意思的心情,同时夹杂着对一位校役表示藐视的神态,同K打了个招呼,随后就和吉莎去另一个教室了。现在,他们两人还一起呆在那里。K在桥头客店时,曾听人说,施瓦策是城守的儿子,因为爱上了吉莎,所以在村子里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凭着自己同当局的关系,被村里认命为代课教师,并利用自己的职务从不错过机会去听吉莎上课,他或者和孩子们一起坐在凳子上,或者更愿意坐在讲台 上,紧紧靠在吉莎的脚边。他这样做再也不会引起什么骚动,因为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之所以如此容易,也许是因为施瓦策既不喜欢孩子们,也不理解孩子们的心理活动,他几乎不和他们说一句话,他只是代吉莎上体育课,再说,他在吉莎身边,与吉莎同呼吸,分享吉莎的温暖,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他的*大乐趣是,坐在吉莎身边批改学生们的作业。今天,他们两个也在忙着改作业。施瓦策带来了一大堆本子,那位男教师也把应当自己批改的本子交给了他们。只要天还亮,K就看到这两个人坐在靠窗口的小桌子上工作,他们头挨着头,一动不动,K此时看到那儿只有两支蜡烛在闪烁。他们之间的纽带是把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的既严肃又沉默的爱情;吉莎给这种爱情定下了这样一种基调,她那种迟钝的性格只有在发起狂来的时候偶尔才会打破一切界线,而类似的这种界限,若是在其他时间其他人身上,是**不能容忍的;因此,这位活泼的施瓦策也必须顺从,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说话,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还得保持沉默;但看得出,他为这一切得到了足够的奖赏,那就是朴实无华的吉莎静静地呆在他眼前。吉莎也许根本就不爱他;不管怎么说,她那双圆溜溜的、从来就不眨巴的、宁可在瞳孔背后转动的灰色眼睛,对这样一些问题不会做出回答;别人所能看到的,只是施瓦策丝毫不表示异议地容忍了她,但她当然不懂得尊重被城堡守卫的儿子所爱的荣誉;不管施瓦策有没有用目光盯着她,她那结实的、圆溜溜的身体从不改变一下,一直保持着平静。相反,施瓦策却往往是她的牺牲品,他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一直呆在村子里;他父亲经常派信使来接他回去,而他总是愤怒地把他们打发走,仿佛他们让他一时回想起了城堡和他做儿子的义务,这对他的幸福是一次敏感的、无法弥补的干扰似的。其实他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因为吉莎通常只是在上课的时间和批改作业本的时候才让他见到她,她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自私的考虑,而是因为她喜欢舒适,喜欢独自一人呆着,其他一切都不能使她感到更加高兴;她喜欢独自一人呆在家里,无拘无束,舒展四肢,躺在沙发上,旁边卧着那只猫,它不会打搅她,因为它几乎不能动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显然感到*幸福。因此,施瓦策每天有大量的空闲时间,他无所事事,到处闲逛。不过,他也喜欢这样,因为这样他才会有机会,而且他也善于利用这种机会,去吉莎居住的狮子巷,登上她的小阁楼,站在总是反锁着的门口,倾听阁楼里的动静,直到确定房间里毫无例外地只是一片叫人无法理解的寂静之后,才赶忙离去。但这样的生活方式有时候——当然不会当着吉莎的面——也会引起一些后果,他瞬间会突然可笑地对自己的职务感到自豪,而这种自豪感当然恰恰和他当前的地位极不相称;事情的结果当然多半不太好,正如K所领教过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