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拉面店里的乐手叔叔
晋华一直记得十岁时的那个清晨,妈妈对晋华说,以后你就是个大人了,妈妈不再叫你宝宝,人人都会叫你晋华。
那**,妈妈和爸爸带晋华去饭店吃饭,庆祝他的十岁生日,本来爸爸定了一间优雅的餐厅,可是路过家门口新开的那家拉面店的时候,晋华却忽然想念拉面的味道了。
“我们还是去吃拉面吧。我不喜欢大餐厅,我喜欢拉面店。”晋华小声地说着,同时求助地拉着妈妈的手。
妈妈微笑地看着他:“晋华,记得吗,早上妈妈跟你说过,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气了。爸爸已经定好了位子,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可是小小的男生却很坚决:“不,这是我的生日,我喜欢吃拉面,既然我已经是大人了,那你们也应该听听我的意见呐。”
一旁的爸爸笑了:“这小子!好,就冲你这句话,爸就陪你去吃拉面。”
妈妈嗔到:“你看你,这么没有原则怎么做人家的爸爸。”
爸爸一边向拉面店里走一边说:“以后他长大了,要受的气多了,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何必再让他受委屈呢。”
晋华已经蹦蹦跳跳地进了拉面店,并没有听见爸爸的这句话。
十岁的他,其实也不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叫做大人。
这家拉面店很有趣,面积不算小,生意还行,可是居然请了一个���手在吹奏着一支曲子,晋华很喜欢那样的声音,绵绵的,优雅的,好像牵动着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在饭桌上,爸爸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们母子,这让晋华更加为那萨克斯的音乐而感伤了,拉面上桌以后,**天在妈妈的提醒下打算做一个大人的晋华,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那个萨克斯乐手吹奏完之后走到晋华身边,他好奇地问:“这孩子怎么了?这么伤心?”
父母也觉得奇怪,在家里,晋华是个沉默的孩子,而且很坚强,就是摔跤跌破膝盖用酒精消毒的时候,他也是不哭的,今天,高高兴兴来庆祝他的生日,他的要求也满足了,可他为什么却哭了呢?
乐手看上去很和善,他温和地拍拍晋华说:“小朋友,到底怎么了,跟叔叔说,我们店里有专门送给小孩子的玩具,你不哭的话,叔叔去拿来给你好不好?”
晋华却说:“叔叔,吹一首快乐的曲子吧,刚才的那一首,我觉得气都快透不出来了,这才哭的。”
乐手很诧异。
是的,刚才的那首曲子,是乐手自己作的,是他初恋的女友去世之后他写下的哀伤的旋律,以前乐手曾经在银座的一家酒吧演出了五年,这首曲子连带乐手自己并没有什么知音。乐手这才决定转行,开起了拉面店,刚刚是一时技痒,可是在涉谷的这家拉面店里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却为它哭了,难道他听懂了吗?
乐手决定吹一首轻快的曲子,很快,他看见了晋华脸上的微笑。
“这个孩子,难道他竟是懂音乐的吗?”
从那天晚上开始,拉面店的乐手老板和晋华成了朋友,而晋华跟着他开始学习萨克斯。说是学习,也就是每天放学的时候顺路到店里去一会儿,可是晋华却很快就学会了看五线谱,甚至还能吹奏乐曲了。
十岁的生日,晋华得到了*好的生日礼物,那后来的日子,晋华有了一个*好的伙伴,这就是音乐。
妈妈常常会开玩笑说――我们都是五音不全的人,偏偏家里却有一个好像从小吃乐符长大的天才。
小天才,这是乐手和他的朋友们对晋华的昵称,他们是一群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梦想的人,有的想成为音乐家,有的想大红大紫,不过现在吹萨克斯的在开拉面馆,鼓手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而喜欢木吉他的那一位,正在报纸上寻找他的下一份工作。
但是,当他们一起演奏喜欢的乐曲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地高兴。
看起来很帅气的拉面店老板对晋华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听得懂音乐,你就会快乐起来,这可是花钱买不到的,小天才。”
晋华不太懂,但是他很喜欢在拉面店度过的时光,还有他们教会他的那些乐曲。
那些天,晋华很怕回家。在家里,爸爸总会叹气,而妈妈会悄悄地抹眼泪。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那可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能派其他人去吗?他们不知道你有一个刚刚开始上学的孩子吗?你不在家,我们该怎么办呐!”妈妈这样说的时候,爸爸总是一言不发,气氛就更加凝重起来。
站在门后面的晋华,不太清楚爸妈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他隐约已经猜到,家里正在发生一件大事情,妈妈不愿意接受,而爸爸却无能为力。
后来,在晋华的回忆中,那些日子都是阴天,其实也许当中是有一两天晴天的,但是,在孩子的记忆里,很多东西已经被他们情绪化了,父母生气的日子,自己被欺负的日子,天上好像总有厚厚的云,让人透不过气来。
乐手把一只旧的萨克斯送给晋华:“小天才,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你的心跟别人的不一样,它多了一只耳朵,能听得懂音乐的话。所以,不要浪费了!回家去以后,好好练习吧,也许明年,我会给你介绍一个真正的老师。”
乐手想了想又说:“并不是所有吹萨克斯的人,*后都像我一样只能开拉面店的,你要记住这一点喏。”
带着这礼物回家的时候,晋华的心情很好,毕竟对于孩子来说,收到礼物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回家的路上,晋华想:“今天我要为爸爸妈妈好好表演一次,我要吹一首快乐的曲子,让他们也能快乐起来。”
今天,家里的气氛居然也是晴朗的,妈妈还特地买了牛肉,做了火锅,不怎么善于喝酒的爸爸还带回了啤酒,看见晋华手里提着一只盒子回家,在忙碌着的妈妈居然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开始盘问他。
“快洗洗手来吃饭吧,今天有神户牛肉哦。”妈妈的脸上绽放着美丽的微笑,语气也是那么的温柔。
家里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晋华心里猜测着,因为还是个孩子,所以很容易因为父母的情绪而被感染,看见爸爸妈妈那么高兴,小小的男生也就兴奋起来了。
美味的牛肉,父母的笑脸,欢乐的气氛里晋华把自己会的乐曲都吹奏了一遍。爸爸欣慰地说:“晋华学什么都快,看来换一个新的环境也能很快适应的。”
“怎么,我们要搬家吗?搬到哪里?我应该不会转学吧?”
班上晋华有两个很好的朋友,而且拉面店的乐手叔叔说了,明年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真正的老师,这条街,从生下来就住在这里了,对于只有十岁的晋华来说,就好像一辈子那么长呢。
“晋华,我们要搬去上海,本来只能你爸爸一个人去的,经过争取公司才给了我们可以全家一起搬过去的福利呢。这段日子,为了这件事情,爸爸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哦!总算我们一家人不用分开,真是一件大喜事啊!”妈妈温和地劝慰着晋华,“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们还是可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啊。而且,你很快还是会有新的朋友啊。”
“那怎么会一样呢?上海在哪里啊?乐手叔叔还要给我找一个真正的老师呢,我不搬家不可以吗?”
“晋华,到了上海,爸爸会给你请一个*好的音乐老师?好不好?我保证!”爸爸把晋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温和地看着晋华的眼睛,“晋华,比起你,爸爸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更不愿意离开哦!不过,只要五年,我们就可以搬回来,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对于一生来说,五年,并不是很长。而且,爸爸希望和你和妈妈天天在一起,所以,和爸爸一起搬到上海去吧。”
拉面店里的乐手叔叔在地图上帮晋华找出了“上海”,他点着地图上的那个位置说:“听说上海是个很漂亮的城市,晋华,你真是有福气啊,叔叔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国,可是你小小年纪就能出国到上海去了,叔叔还真是羡慕你呢。到了上海,不要忘了继续学习音乐哦,等你回来,叔叔可要检查的哦!”
看着乐手叔叔温暖的笑容,晋华的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开放地接受着别人的意见,既然连乐手叔叔都觉得搬家到上海去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晋华的心里也隐隐地开始期待了。
晋华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里的东西都已经被装进了一个个的纸盒子,平时觉得窄小的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讲话,会有嗡嗡的回声,让这栋每个角落都有晋华回忆的老房子,一下子充满了神秘感。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晋华搜寻着昨天的记忆――这里,曾经放着我的小床,写字台还在,但是抽屉里的东西已经搬空了。
放过家具的地方,地板的颜色跟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的地板颜色是不一样的,所以可以看得出原来摆放家具的位置。
*后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和晋华一起在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打地铺,看着天花板,晋华一直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那一晚,爸爸妈妈也不断地翻身,一定也没有睡好吧。透过窗帘,偶尔会有汽车经过,车灯的光会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迅速地“一瞥”,那种梦幻的感觉,一直刻在了晋华的心里。
Chapter 2 小熊棒棒糖
上海,好像离得并不远,**次坐飞机旅行,让晋华很兴奋,飞机上的食物,漂亮的空姐,还有小而整洁的机舱卫生间,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飞机起飞的时候,晋华觉得耳朵有一种被塞住的感觉,妈妈递给他口香糖让他嚼一嚼,这个举动忽然让晋华想起了班上同学告诉他的那个笑话――飞机起飞前空姐递给乘客一片口香糖,让他觉得耳朵难受的时候用,下飞机的时候,乘客跟空姐说:“谢谢你给我的口香糖,很有用,不过现在我怎么把它从耳朵里拿出来呢?”
其实是一个蛮冷的笑话,但是在那样的场景里,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来说却是很好笑的,想着这个笑话,晋华一个人“咯咯”地笑出声来。
妈妈看了他一样,跟另一边的爸爸说:“你看这家伙,完全是长不大的样子,说不想搬家的是他,现在这么自得其乐的也是他,这孩子,是不是没心没肺啊。”
爸爸笑着看了看晋华:“像他这样才好啊。”
妈妈叹了口气:“虽然说还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的心里却忍不住担忧呢。语言完全不通,听说要是会英语的话也能交流,可是我的英语也不过三句――你好谢谢再见,要生活五年,我们简直就是聋哑人了。”
“不会,公司安排了翻译人员,还请她每天两小时教我们中文,之前来过一批技术人员,听说现在已经完全适应这边的生活了。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也做得到,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说一会儿话,再看晋华,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
所以,对于晋华来说,上海和东京之间的距离好像并不远,他只是吃了点东西上了个厕所然后睡了一觉,就已经到了虹桥机场。
在机场,他们等待公司来接机的工作人员,出口处有很多人举着纸牌,上面用各国文字写着自己要接的人,有日文的牌子,但是没有晋华爸爸的名字或是公司的名称。
人流汹涌,在出口的地方聚拢起来,很快就四散出去了,大厅里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妈妈慌张了:“怎么搞的,会不会弄错了,上海还有没有其他的机场啊?”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攥住了晋华的手。
晋华并不知道害怕,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另一个航班的客人到了,应该是从欧美的哪个**来的吧。人流中大多数是白种人,其间一个卷发的黄种女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拖着皮箱,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晋华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正一边走一边哭着。
女人长得很漂亮,让晋华想起小时候在同学家里见过的一个洋娃娃,长而卷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只不过洋娃娃始终是虚假地笑着,而这个一直哭着的女人,有一种比洋娃娃更动人的气质。
长大之后,晋华才知道,形容这种气质有一个中国的成语――楚楚可怜。
女人一路走出去,出口处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在迎接她,两人一见面就互相抱着哭了起来。中年女人还带着一个和晋华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有趣的是,她们看起来应该是母女,但小女孩也是一头卷发,长相气质跟刚刚哭着走出来的那个女子更像一家人。
晋华好奇地看着她们,小女孩发现了,忽然对着晋华狠狠地瞪了一眼。
在日本的学校里,长相可爱的晋华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回家的路上经常还会有女孩子跟着他一路走呢,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狠狠地瞪了一样,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晋华忽然害羞了,心虚地低下了头。等他在抬起头来去看的时候,她们已经离开了。
这是晋华和可人的**次见面。后来,晋华一直说――我们是一见钟情的,阿宝总是会笑他,因为,很明显,**次见面,可人对晋华并没有什么好感。
也就在同**,晋华认识了阿宝。
这一班航班的人也渐渐散去之后,大厅里忽然响起了高跟鞋急促地敲着地板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园田先生吗?”她用日语冲着晋华一家呼喊起来。
爸爸舒了一口气,向她挥了挥手:“艾小姐吗?辛苦你了。”
这位艾小姐是个很热情的人,一见面就主动拎过晋华妈妈手上的旅行包:“真的很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晋华一定等急了吧。”
她像变戏法一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熊棒棒糖:“给你,欢迎到上海来。”
在艾小姐看来,晋华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所以为他准备的见面礼也是很孩子气的。晋华呢,虽然按照妈妈的要求在努力变成一个大人,但是偶尔有人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宠爱,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且低声地说:“谢谢!”
艾小姐很愉快地拍了一下晋华的头:“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
陌生的环境,因为亲切的艾小姐,一下子也显得不那么陌生了。晋华一家人刚刚在机场等待时的那种惶恐不安如今也一扫而空。他们跟着艾小姐一起愉快地走出机场,看见的是蔚蓝的天空,心情立刻爽朗起来。
公司的车在停车场等着,晋华一上车,就发现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的头发很短,却在头顶的位置扎了一个小辫子,还别了一只粉红的蝴蝶结。司机正在跟她开玩笑:“阿宝啊,你扎这样的辫子,会把天戳破的,一会儿要是下雨了,大家会要你赔的哦。”
小姑娘满不在乎地说:“叔叔,我已经上一年级了,你就别骗我了,天怎么戳得破呢?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不过,那时候晋华并没有笑,因为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司机和阿宝对话用的是上海话,在晋华听来,读音上和自己说的日语有点相似,但是却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后来,阿宝跟晋华经过详细地对比发现,上海话和日语听起来还真的是很像,只不过意思完全不同。阿宝还开玩笑说:“难怪上海人流行到日本去留学,大概是日语学起来比较方便吧。”
坐在前座的阿宝看见晋华以后,忽然说:“噢尼-桑,空尼几哇!”
听见阿宝说起了日语,正在摆放行李寻找座位的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艾小姐连忙解释:“她是我的女儿,叫阿宝,今天生病了,刚刚才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所以来晚了。真的很抱歉。”
晋华看了阿宝一眼,没什么反应地坐了下来。
妈妈推了推晋华:“小妹妹跟你打招呼,你怎么没反应啊?”
晋华看了阿宝一眼,把头转过去对着窗外。
艾小姐笑了:“看来晋华还有点害羞呢。”
“艾小姐,您女儿会说日语吗?”
“哪里,她这是昨天晚上刚刚缠着我学了去的。听说对门要搬来一个小哥哥,这几天她可兴奋了。对了,你们的新家就在我家对面,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请您多多关照呢。”
新家在一个安静的小区里面,一套朝南的两房一厅,摆了几件简洁的白色家具,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插了一瓶美丽的花。
妈妈一开门就看见了温馨的客厅,艾小姐和气地说:“我已经请人帮你们清洁过了,之前托运来的行李都放在储藏室里,毛巾牙刷拖鞋这��简单的必需品我自作主张替你们准备了,我和阿宝就住在你们对面,厨房的电饭锅里有刚熬好的粥,冰箱里有菜,我看你们也很累了,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司机会来接我们去公司。”
在家里生病的时候妈妈会给晋华熬粥,这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享用着清粥小菜,客厅里的花淡淡地释放着清香。妈妈忽然放下筷子哭了。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说:“你看,比你想像中的要好很多,何况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啊。”
也许是因为搬家太辛苦了,这一晚晋华睡得很好,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陌生的房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上海了。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晋华印象中的上海,路上的人没有现在这么多,房子也没有这么高,不过,如今在闹市区的人流里行走的时候,晋华会觉得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上海和东京,涉谷和徐家汇,对他来讲,都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