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门宗纲宗略说
一个宗派的创立和延衍,除了外部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和*根本的,就是自己内在的凝聚力和对外的感染力。用佛教的话来说,一是法统的纯正,二是教法实践的得力。这两者都需要创宗立派者在理论和实践上有所突破,以建立自己独特的教授体系和方法,这在禅宗则称之为纲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禅宗的总纲。对禅宗而言,理论的建立无需费心,它现成地继承了印度大乘佛法的根本精义,更现成地承袭了中国三论、天台、华严三宗的根本理论,天台华严的判教无疑为禅宗安排了一个**的理论空间,使它在“圆顿大教”上更标以“教外别传”之旨,并倾其全力,将“圆顿”之旨化为种种可供实践的方法,即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六祖、马祖和石头以来的百余年间,不少禅师在“祖师禅”的方法上推陈出新,在思维与存在,经论与修行等复杂层面上不断摸索,使传法者和受法者之间,在语言、文字、动作、情态、生活、劳作等多方面做了全方位的推敲,而形成了机锋、棒喝、转语、圆相等种种实践方法,这些实践方法的成熟,便积淀为禅宗内的纲宗,并因禅门五宗的形成而固化为五家的纲宗。
纲宗是祖师们根据自己的修证体悟,并结合授徒实践中的成功经验加以总结而成,当然有的也是经其弟子整理总结而成。在授徒的实践中,祖师们在开示、接机、应机并引导弟子开悟的系列过程中,用生动机智、幽默含蓄的语言,甚至用推、拉、扭、打、棒、喝、行、走、语、默等丰富的行为动作贯穿其中,以期收到常规教学所难以达到的效果。在灯录中,常常可以看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如何是×山境?”之类的问话,就是在探询师家的纲宗。禅门五宗的纲宗各有其相应的特色互不苟同,又互有承袭,故而使唐末五代的禅宗大放异彩,光照千秋,具有极大的魅力。
对五家纲宗,自南宋时起,即有晦岩智昭禅师编成《人天眼目》一书加以总结,并以历代祖师的提唱加以凸显。明末之际,更有汉月法藏、谭吉弘忍父子先后所著《五宗原》和《五宗救》刊行,并在禅宗内部引起轩然大波,争讼达百年之久,*后在清代雍正皇帝的亲自干预下方告平息,同时也致使禅林沉寂一二百年。清初,又有三山灯来禅师著《五家宗旨篡要》。对五家纲宗除《人天眼目》为收集前代评唱编成外,后三书多用一己之见加以发挥,虽有独到之处,但未必合于诸宗本意。所以,若探源于五家纲宗,必须回到纲宗建立的本原之处。
在云门大师建立宗旨之前,已有沩仰、临济和曹洞三家先行于世。沩仰宗的纲宗原不甚明确,宋代禅师在沩山、仰山、香岩三师的语录中,归纳出“三种生”、“圆相”和“三照语”。临济宗的纲宗则分外明确,这就是禅林中*为熟识的“三玄”、“三要”、“四喝”、“四料拣”、“四宾主”、“四照用”等。曹洞宗的纲宗也广为禅人所熟悉,如“正偏五位”、“君臣五位”、“功勋五位”、“三渗漏”、“三种堕”等,更有其包含了纲宗及体系的《宝镜三味》。云门宗的纲宗,其后各宗的禅师们都曾多加抉择,如《人天眼目》所指,则有“三句”,“抽顾”,“一字关”,并把云门大师弟子巴陵颢鉴禅师的“三转语”亦作为云门纲宗列入。再如圆悟克勤禅师,除了对“云门三句”推崇备至外,还一再赞叹云门大师的“格外玄机”和“向上全提”。而佛眼清远禅师,则分外留意云门大师的“三种病,两种光”。清初三山灯来禅师在其《五家宗旨篡要》中,全为阐述一己之见地,对云门纲宗,除拈颂上面所举的数则外,还**拈颂出“云门宗八要”但不知其所据出于何处?
云门纲宗,*为禅人所熟悉并大加称道的**便是“云门三句”,这就是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和随波逐浪句。这三句,实际上是云门大师的得力弟子德山缘密禅师对其师风格的总结。宋代临济宗**的宗师圆悟克勤在其《碧岩录》中亦推崇说:“云门寻常一句中,须具三句,谓之函盖乾坤句,随波逐浪句,截断众流句。放去收来,自然奇特,如斩钉截铁,教人卜度不得。”也就是说,云门大师在演示禅机之时,一句平常的话中,都包含着三重功能:
一是函盖乾坤——包括全部思想的义蕴和法界的实相。
二是截断众流——使一切思维分别、卜度拟议在此被忽然截断。
三是随波逐浪——顺着思维之路,让其自然流淌。
即所谓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但也包含了根据学人的水平,随机引导一层意思。这三者是一体的,因函盖乾坤而可截断众流;因截断众流方得函盖乾坤;因前两者而得自在,故可以随波逐浪;在随波逐浪中方显截断众流和函盖乾坤。这与临济大师的“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有这三重意思,所以在云门大师的每一句禅语中,可以收,可以放,可以杀,可以活,故显得宽阔空灵,意味无穷。但又如斩钉截铁一般,使人不能用思维的方式作哲学式的把握,也不能用灵感来捕捉。
当然,在云门大师的这三句中,还有三层意义,函盖乾坤,显示自受用,随波逐浪,显示他受用,只有截断众流,才是接引学人的舟桥。但又应看到,有时这三句都可作为接人的舟桥,因为所谓三句,原本为一句。云门大师是怎样演示这神妙的三句呢?先看看云门大师的这一段开示:
师示众云:“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万缘,作么生承当?”众无对。师云:“一镞破三关。”
就是因为云门大师的这段法语,德山缘密禅师从中得到启示,并体悟到其中的三句妙义。铢是古代中国*小的重量单位,仅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目机铢两是明察秋毫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云门大师这里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心,既函盖乾坤,又能明察秋毫,又不涉于万缘。用经教的话说,就是一切智和一切智智的体用不二。但僧众们都不明白其中之义,云门大师只好代他们回答:“一镞破三关。”这原是见道之人对体相用三即一,一即三的体悟,也是云门大师对前面问话的概括。后代禅师把它引伸为“破初参,透重关,砸牢关”也是恰如其分。因为真正的彻悟,是没有三关的;虽没有三关,却又三关历然。在这里,函盖乾坤自不用说;目机铢两就是随逐浪,风光分明;不涉万缘自然是截断众流的境界;而一镞破三关,则更是点明了一句中具三句的秘奥。下面试举几例:
僧问:“不起一念,有过无过?”师云:“须弥山。”
问:“如何是尘尘三昧?”师云:“钵里饭,桶里水。”
问:“一言道尽时如何?”师云:“裂破。”
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师云:“饼。”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面南看北斗。”
问:“如何是佛?”师云:“干屎橛。”
云门大师这样的应对机语,能表现出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这三层玄妙的境界和功用吗?当然能,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云门大师面对的是那是苦参苦修的禅僧,这在他们各各所提的问题中,就可以看到其中的火候。云门大师因病施药,这“一句中具三句”的功用就显露无遗了。如“不起一念,有过无过?”这是修定禅师的疑问,他修定有得,故能不起一念,但心里又不踏实,大概还未做到“定慧等持”吧,也可能想到六祖大师批评卧轮禅师“能断百思想”的那首偈子吧。针对他的提问,云门大师只回答了三个字“须弥山”。须弥山是婆娑世界中*高大的山,云门大师这样回答,当作何领会?那僧怀着有过无过的疑团来,还能自称“不起一念”吗?其过可以说大如须弥山。但须弥山这三字并不等于批评,其中有杀有活,有纵有夺,就得看那僧自己当下的感受了。须弥山可以说是函盖乾坤般的巨大,也可以在当下截断那僧意识之流,也可因之而随波逐浪,这里旁人的任何诠解都是错误的,只有当事人心里才明白。
“如何是佛法大意?”仍然是禅僧(而非义学僧)对禅法的请益。而“面南看北斗”看似答非所问,但却答在问处。释迦佛说过:“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这对修行多年的僧人应是坚定不移的理念,并在修行中加以确立。北斗应向北看,看到的是有相。而面南去看,看到的是无相。许多学佛的人都是在有相和著相中修行,参禅的也多着相而参,不知道离心意识去参。“面南看北斗”可以说是极好的讽喻。当事者自会感受到截断众流的力量,回过头来,又会品味到函盖乾坤和随波逐浪的滋味。
“乾屎橛”是云门大师代表性的答话,更能显示出截断众流的力量。学人抱着一肚皮的疑问来请益“如何是佛”,这铜墙铁壁般的答话真使人的思维寸步难行。可是就在思维寸步难行的窘态中,却可以使当事人收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感受,并在这里领悟到函盖乾坤的“这个”。
再看云门纲宗中的“抽顾”。《人天眼目》记载说:
师(云门)每见僧,以目顾之,或日“鉴”或日“咦”。后来德山圆明密禅师,删去顾字,但日鉴咦,故丛林目之日抽顾。这段记载,虽不见于《云门广录》和《缘密传》,但北宋初年云门第三代传人智门光祚禅师对此已有偈颂云:
云门顾鉴笑嘻嘻,拟议遭他顾鉴咦。
任是张良多智巧,到头于此也难施。
顾鉴咦实际是云门大师“一字禅”或“一字关”的精要。可以设想,当一些新到云门参学的僧人,刚礼拜云门大师之时,云门大师先久久地看他一眼,这就是“顾”。在这一言不发的眼光之中,参学者能有所悟入吗?在这一“顾”之后,云门大师方才略开金口,但仅说了一个“鉴”字。“鉴”是镜子?是观照?是审察?是警戒?是训斥?里面的意蕴无穷。但其中*关键的,还是叫学人自我观照,审鉴。参禅者能从这里进入吗?再后,云门大师又再说了一个“咦”。这似乎是一声轻微的惊叹,这个现成明白的事,你们为什么还见不到呢?智门光祚禅师所作的偈颂别有一番韵味,不过突出了“截断众流”的效果,所以哪怕是智如张良,面对云门大师的顾鉴咦,其智巧也是无法施为的。
其实,在《云门广录》中,是有“顾鉴咦”记载的,大概因刻版时略加疏忽而未为人们留意。在《云门广录》卷上的偈颂末尾处有三首三字短偈,在短偈后有“抽顾颂鉴咦”五字,那三首短偈就是“抽顾颂”,只不过“抽顾颂”的小题目是后人编书之时附加的,而非云门大师本人的,况且,在这三首短偈中并未“抽顾”:
丧时光,藤林荒。图人意,滞机旭。
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
咄咄咄,力韦希。禅子讶,中眉垂。
这三首小偈,分别是顾鉴咦而合为一体。在云门大师一顾的眼光中,众生们不是“丧时光,藤林荒”么,那些依经解义,数他人珍宝的不是“图人意”以至于“滞机”么?当今的小儿麻痹症,泛指畸形人,或瘦弱不堪之人。这样的人,能在云门大师的一“顾”中回头么?
在云门大师的“鉴”中,云门大师感叹学人对他那一“顾”视而不见,“举不顾”嘛。既视而不见,当然就“即差互”了。哪怕他学维摩大士之默而不顾,仍然“差互”。互者“回互”,石头大师在《参同契》中即有“回互不回互”的示机,后被曹洞用作自己的纲宗之一。云门大师接雪峰禅师的法,也是石头大师法脉,所以用“差互”来提醒那些独往独来之人。但是若欲在其中“思量”,那也错了,不知“回互”是错,不知“不回互”也错。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这无门无径之法,的确使人难人。但是既然无门无径,则“人人都在里许”,为什么又不知呢?下面第三偈,当然就是“咦”了。
“咄咄咄”,“咦”的惊叹,在这里强化为呵斥“力韦希”。“韦”者违也,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人们善于正面看问题,善于反面看问题的人的确**,参禅也是这样,正面参不行,回头即是,可是知道回头的人有多少呢?面对这个现实,当然是“禅子讶”,而且“中眉垂”了。这真是对“咦”的生动写照。
再看云门纲宗中的“一字禅”或“一字关”。
僧问:“如何是云门剑?”师云:“祖。”
问:“如何是玄中的?”师云。
问:“如何是吹毛剑?”师云“骼。”又云;“胔。”
问:“如何是正法眼?”师云:“普。”
问:“三身中哪身说法?”师云:“要。”
问:“如何是啐喙之机?”师云:“响。”
问:“杀父杀母,佛前忏悔,杀佛杀祖,什么,处忏悔?”师云:“露。”
问:“久晴不雨时如何?”师云:“劄。”
问:“凿壁偷光时如何?”师云:“恰。”
问:“承古有言,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偿宿债。未审二祖是了是未了?”师云:“确。”
问:“密室玄宫时如何?”师云:“倒。”进云:“宫中事作么生?”师云:“重。”
在《云门广录》里,这类“一字禅”的答语还可选出不少,仅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云门大师对各种各样禅机的路数十分熟悉,加之对中国的语言文字的把握又极其高明老到,故应酬时不禁令人拍案叫绝。云门大师这“一字禅”或“一字关”,完全具有涵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浪的内涵和力量。当然,这是在面对参禅的学人,其中甚至不乏过来之人,所以云门大量用的这一字类的答话,分量是极重的。如回答“吹毛剑”之问,云门大师回答日“骼”,又日“胔”。如果遇到吹毛剑,那么这个人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但是,如果面对一副骨架,吹毛剑就失去了“吹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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