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赛特镇
赛特镇的镇民实在搞不懂,做父母的怎么给女儿取名为虎娃呢?可是爸爸说那是为了爱的缘故。妈妈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养过一只名叫老虎的小猫,她好爱那只猫咪,把它抱得死紧死紧,结果把它给抱死了。妈妈不打算让旧事重演,所以我出生的时候,她对我非常温柔。
赛特镇有些人说,根本就不该允许妈妈和爸爸结婚的,因为他们跟旁人不一样。这里的人说他们是智障,可是我比较喜欢“迟钝”两个字。
虽说爸爸在学校念了十二年的书,大多数镇民说,所有老师都为瘦伶伶的朗尼·帕克感到难过。他们让他跟一些篮球选手一样,一年级一年级往上升。妈妈从来就没上过学。不过,外婆倒是教会她识字了。
有了这样的爸妈,我应该比老母牛还笨才对,可我却不笨。我同学的父付总是搔着头��想要弄清楚,我是怎么科科成绩都拿**,又是如何连续五年获得拼字比赛的蜜蜂首奖的。而让他们更加难以相信的是,教我识字读书的居然是妈妈。可是我真是她教的。妈妈喜欢看漫画书,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看超人和唐老鸭漫画了。现在妈妈喜欢我念漫画书给她听,因为我会念她不认得的字。
我读完六年级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天都在下雨。灰蒙蒙的天空下,云朵垂得低低的,雨水倾倒下来,敲得屋顶不断啪哒啪哒响。可是到了星期六,多丽姨妈从派登如旭市(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过来玩的那天,太阳光彩夺目地露脸了,天空又恢复了明朗的蓝色。我们听见她的车子开进大门的时候,妈妈像个小孩似的奔出房子。她把多丽姨妈搂得好紧,姨妈穿着高跟鞋的脚不禁颤抖起来。
“哇,可琳。”多丽姨妈稳住身子,顺了顺她深色的头发。
“噢,多丽,我好想你口欧。”妈妈尖声说道。她脏兮兮的光脚往后一跨,把多丽姨妈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你跟那些时髦淑女杂志里的照片一样漂亮。”
多丽姨妈是妈妈的妹妹。在我眼里,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懂得人情世故的。今天她身穿一件量身汀做的深蓝色套装,搭配同色的鞋子,而且闻起来比百货公司里的香水专柜还香。她不像妈妈那么美。妈妈的长头发垂到肩膀上,身体的曲线也都弯在该弯的地方。可是多丽姨妈的平胸与窄臀,却在她漂亮衣服的衬托之下,出落得十分时髦有型。她脸上抹的化妆品,比赛特镇任何一个女人都多,唯有星期六晚上去酒馆的女人比她更加浓妆艳抹而已。不过,她们的脸看起来像厚厚的城墙,她却是光艳照人。
多丽姨妈轻轻地用双手托起我的下巴。“十二岁喽!虎娃,你慢慢长成亭亭玉立的小淑女了。”
她的声音有如平静的湖面一般滑顺。我好想潜入湖中,让那股魔力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我一看见她眼中我的影子,才想到自己镜中的模样。我看见高高的瘦巴巴的爸爸,和他那一头红发与长长的脖子。他微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他的鼻子占了整张脸好大的空间。可是大家都说成长中的小孩子变化很大,尤其是碰到夏天的时候。
下午,我*要好的朋友杰西·汤普森过来跟多丽姨妈问好。我和他坐在客厅地板上喝葡萄汁,听着收音机里猫王唱歌的时候,听见车子开过来的声音。
多丽姨妈身子往前一倾,弄得我们的粗呢长椅叽嘎作响。她拉开印花布帘子。“嘿,虎娃,你瞧,你们是不是在等电器行送货来啊?”
我冲到窗前。一辆米契尔电器行的送货卡车尖响一声,在我家门口刹住了车。杰西和我飞奔过去,为抬着大箱子的两名工人打开门廊的纱门。两个星期以前,我们收到外婆订购的一个盒子,里头是二十四只刚出生的鸡宝宝。可是这个箱子却几乎跟我家的木头炉灶一样大。
我替两名工人拉着纱门。“两位先生,对不起,你们是不是弄错地址了?”我们的独眼猫白兰度忽地跃下秋千,随即迈开大步,昂然离开门廊。
那个儿比较高又长了兔唇的工人,跟他身材粗壮的帮手交换了一个微笑。“我也不知道呀!这儿是哪儿呀?”
我的呼吸变得既困难又急促。“这里是珠儿·蓝西和她家人住的地方。”珠儿·蓝西就是我的外婆。我真希望那箱子是给我们的,但我知道八成是弄错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沉重的箱子放在走廊上。那兔唇工人用他的手帕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才从后面裤袋里掏出一沓折起来的纸,然后摊平其中黄色的一张,手指滑向它的末端。
“那就让我们瞧瞧。你说是珠儿·蓝西和她的家人?”
我耸起肩膀。“是的,先生。我就是那么说的。”
他皱起眉头,然后摇摇头。“没有,我没见到你说的名字。”
我的心往下一沉。“可能是送给你们家的,杰西。”爸爸工作的苗圃,老板就是汤普森先生。他们才买得起大箱子里装的东西。
杰西把他那满是黑色鬈发的脑袋靠着门口。“我们才没有在等米契尔电器行送货来呢!”
那工人还在琢磨送货单的时候,多丽姨妈走上了门廊。他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这张纸上说要送到珠儿和朗尼的家。”他的嘴角翘了起来,笑得好开心。
另一名工人也放声大笑,还用他的帽子拍打他的膝盖。“被耍了,是不是?”
我觉得我整颗心都从胸口蹿了出来。我抬起下巴,身子站得挺直。“没错,先生,他们就是我外婆和我爸爸。请走这边,先生。要不要喝点儿冰茶?”两人于是抬着箱子随我走进屋里。那箱子占了我们不起眼的小房间好大的位子。
妈妈急忙冲出厨房,手里还握着一个削了一半皮的马铃薯。她奔向箱子,那螺旋状的马铃薯皮也跟着上下跳动。“这是什么?”她问,“箱子里是什么呀?”
“慢着,可琳。”外婆说着,慢慢从后面走过来,两手在同裙上擦着。她的黑发跟往常一样,扎成紧紧的一个髻,可是仍有一绺绺细细的发丝粘得她满脸都是。多丽姨妈站在窗边,微笑着望着我们。
从花园里回来的爸爸喀啦喀啦走上门廊的阶梯。他正要一脚踩进来,再低头瞧瞧自己满是泥泞的靴子,然后往后一退,把靴子脱了。他穿着白袜子走进房子,一只肮脏的手掠过他红色的下巴。我搞不清楚他那张红脸究竟是让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他细细研究那箱子,然后才害羞地朝那两人看了一眼。他说话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缓慢又谨慎。“这箱子干吗送到我们家来?”
“爸爸,就是送给我们的,他们说是我们的。”
送货工人朝大门走去。那位身材粗壮的工人还举起帽子,说道:“祝大家有个美好的**。”
纱窗门叽叽嘎嘎开了又关,我打量着房间里一张张困惑的脸庞。我飞冲出大门的时候,两名工人还没走到他们的卡车呢。“等一下,先生,箱子是谁送的?”
那高个子打开了卡车门。“送件人就写在我们留给你们的单据上。”
我跑回屋子,从箱子上抓下那张盖了“发票”两个字的纸。上面写着多丽·蓝西。是多丽姨妈买的!我转过身,“噢,谢谢你,多丽姨妈!”这简直就像过圣诞节似的。
她轻轻扯了一下我长长的马尾辫。“你不认为先看看是什么再谢我比较好吗?”
妈妈注意力的焦点一直不曾离开那箱子。“把它打开,”她要求着,“快打开啊,朗尼。”
我们都同在爸爸身旁,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刀子,仔细地拉开箱子。纸板箱摊开在地上,露出了我只有在商店里或是杰西家的客厅里才见到过的一件东西——深色的橡木裹着一个宽宽的绿色电视屏幕,一台崭新的RCA电视机!
妈妈跳上跳下,像只猪宝宝似的尖声怪叫。爸爸往后跨一步,实在太吃惊了,只能拂去眼前的头发。杰西也颇为欣赏地吹了声口哨。
紧跟着,仿佛是计划过似的,除了外婆和杰西之外,我们每一个人都抓住多丽姨妈,把她搂得死紧,搂得她**不稳,笑着跌坐在长椅上。
“谢谢,谢谢你,多丽姨妈!”
妈妈快步跑到电视机前,像抚摸小狗似的抚摸着电视。“谢谢你。你真是全世界*好的妹妹。”
爸爸两手紧握,清清喉咙,好比发表演讲似的说道:“多丽·蓝西,你真是太好了。一定花了你好多钱吧!”
多丽姨妈在派登如旭市当秘书,想必薪水很高。
外婆皱皱眉头,身子一转,迈步走向厨房,她围裙的蝴蝶结高高地扎在她偌大的臀部上。外婆走开的时候,多丽姨妈的脸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
我好纳闷,外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样高兴?赛特镇还没有几家有电视机呢!
“真漂亮!”杰西说,“记得要在电视机上放一盏灯,妈妈说那样才会看得更清楚。说到妈妈,我也该回家了,再不回去,她又该大声叫我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电视机,根本没留意他什么时候走了。爸爸把插头插上,然后多丽姨妈帮着架好兔耳朵天线。等他们弄完了,她问道:“虎娃,愿不愿意打开电视啊?”
“愿意,小姐。”我把电源钮向有转。我们等了又等,也许马龙白兰度会上电视呢。一想到即将在我的客厅里看到他那如梦似幻的电影明星脸,我的膝盖就开始发软。
终于,屏幕像魔术一般亮了起来。不久,我们就见到一个全身黑白两色的男人,就像我在一些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他的嘴唇在动,可是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张着嘴站在那儿,望着那人说话。
多丽姨妈弯下身子,转了另外一个钮,那男人的声音就从电视机里隆隆发出来。“以上就是1957年6月1日的新闻。”
除了多丽姨妈之外,我们每一个人都吓得往后跳了一下。外婆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的眉头皱着,两手叉着腰。
“音量。”多丽姨妈一边解释,一边调整降低音量的旋钮。
爸爸与妈妈相互看了一眼,满眼都是困惑。然后,他们的脸色恢复了平静。妈妈露出微笑,爸爸笑得更是开心,而且点着头。
过了一会儿,“热门音乐秀”播出了。爸爸在长椅上坐稳了,和着音乐打着完全不搭调的拍子。
同时妈妈和我手拉着手,绕着客厅跳起舞来。地板随着我们踩着木头的重量嘎嘎响着。
多丽姨妈端坐在外婆那张笨重的沙发椅扶手上,她的眼睛亮得像玻璃,似乎离我们的客厅十分遥远,偶尔才扇动一下她的眼睫毛。
妈妈和我跳舞的时候,外婆走进来瘫坐在她的椅子上。她盯着电视瞧,可是她的眼睛却罩了一层薄膜,就像她在教堂里快要睡着的时候一样。这会儿她和多丽姨妈似乎都处于自己的世界里。
然后,外婆说活了:“除了买一个制造噪音的盒子之外,你就没有更好的地方花钱了吗?”去年外婆得知多丽姨妈雇了一名黑女佣时,她曾这么说道:“那丫头以为树上会长钱呢!”
这时多丽姨妈说:“噢,妈,现在好多家庭都买电视机了。”
外婆摇摇头,走回厨房里去了。她庞大、笨重的臀部,不禁使我想起困在布袋里的两只互斗的猫。
我坐下来,傻傻地对多丽姨妈笑着,笑得好开心,她也网我一笑,可是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忧伤。外婆的一番话,使我对这份礼物的兴奋感消失了。不过妈妈仍然兀自在客厅里到处跳舞。
第二章 去教堂
星期天一大早,多丽姨妈就开车回派登如旭市了。我身穿睡衣站在门廊的阶梯上朝她挥着手,望着她驾着绿色的福特车离去。
“真希望我们能去多丽姨妈在派登如旭住的地方看看。住在大都市里一定很刺激。”
“哼。”外婆的脸整个皱成一团,仿佛她刚刚咬了一口她那大有名气的腌黄瓜似的。
“有什么刺激的?左邻右舍都不认识,在车阵里开车,还得呼吸肮脏的空气。”
外婆好像极度厌恶多丽姨妈搬到**这件事。她站起身子走过去,打开纱门,然后把她的咖啡洒在草地上。她看着太阳升到松树梢的时候说道:“虎娃,这里是上帝的国度。有**你会明白的。希望你不必像你姨妈一样,得花那么长的时间才发现。”
我爱赛特镇。我爱那长满松针的松树,它们密密麻麻长在我们周围,像是一座堡垒。我爱倾盆大雨后金银花的味道,还有在赛特溪中游过泳之后暑气全消的感觉。可是我不理解,偶尔离开上帝的国度出外旅行一趟,又有什么不对?即使是上帝,有时也会允许他的天使离开一阵子啊!
外婆走进屋子。“你*好快一点儿。我们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动身到教堂去。可琳?”她朝屋子的后面喊着,“你还在睡啊?”
“她跟小鸡玩着呢。”爸爸说。
“你*好带她过来。”外婆说着,边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二十分钟后,我拎了一个酸奶派到外面的卡车上。春、夏两季每隔一个月,我们这群教友会把被单和毯子摊在教堂的草地上吃晚餐。每个人则按照姓氏的**个字母带一盘菜来。从A到G带肉类,H到Q带副餐,R到S就负责带甜点。
爸爸也来到卡车旁,还带了一碗四季豆,那是外婆为妈妈煮好给她带上的。他的头发看来又黑又油腻,因为每到星期天,他都擦一种发油,好让短短的头发竖起米,闻上去像是洒了多少香水似的。
“糟糕。”他说着把头歪向右边。
“怎么了?”我问。
“要下雨了。”
“可是爸爸,太阳很大呢,而且我听收音机的气象员说,今天的天气*适合野餐,还有打棒球。”我悄声多加了一句。
“不对,就快下雨了,听见青蛙叫没有?”
没错,我们周同的青蛙正叫得震天响。我光顾着听收音机里的福音歌曲,所以才没听见呱呱的蛙呜。
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爸爸教我倾听蛙鸣,作为下雨的预兆。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两只手臂像稻草人似的伸得老长,腑袋向后仰。不一会儿,我们就觉得雨滴打在脸上,而且落到了舌头上。我知道爸爸从来不曾看错天气,可是今天我宁愿他错了。
“错不了,”爸爸说话的时候,外婆与妈妈也走来了。“青蛙在呼唤雨呢!”
外婆一个大转身,又往屋子里走回去了。“我去拿伞。朗尼的天气预报比我的骨头还灵验。”外婆说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冷空气会来,因为冷空气还没来,她几年以前摔断的右手臂里头就觉得冷飕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