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评介我姊姊的文章,或多或少都会提到她的显赫家世。这可能因为与她同时代的作氛没有谁的家世比她更显赫。她的祖父张佩纶,光绪年间官至都察院侍讲署左副都御史,是“清流党”的要角。她的相母李经踌(菊耦)是李鸿章的女儿。李鸿章在朝四十余年,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无日不在要津。签订马关条约、中俄密约、辛丑条约,都是这位北洋大臣的“杰作”。中外人士提起清末政治人物,李鸿章的知名度可说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要详析我姊姊的家论世,不应止于父系的张家和李家。母系的黄家——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和后母系的孙家——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孙宝琦,也都间接或直接的对我姊姊有所影响。或许因黄、孙两家较不为人知,评介我姊姊的文章几乎从未提到他们。我们要尊重客观存在的事实就不能有所偏差,留下缺憾。所以,开头的这—章,我要介绍张家和李家,也要介绍黄家和孙家。
张佩纶才大心细,词锋可畏,可惜性格躁进些。
我的祖父张佩纶(卢一八四七——一九○三),字幼樵,原籍河北丰润。他才思敏捷,自视甚高;有笔如刀,恃才傲物,因而在官场得罪了不少人,弄得中年罢官,抑郁以终。
祖父早年生活贫困,苦读出身。我的曾祖父印塘(一七九七——一八五四),字雨樵,曾任安徽按察史。太平天国时期,李鸿章于一八五三年返回安徽办团练,“��印塘曾共患难”。这
是我祖父后来成为李鸿章东床快婿的原因之一。
一八五四年,印塘因积劳成疾,逝于任上,终年五十七岁。那一年“佩纶方七岁,转徙兵间十余年,操行坚卓,肆力为经世之学。”一八七○年(二十三岁)中举;次年登进士,“授编
修充国史馆协修官”。叫乙七五年升侍讲,任“日讲起居注官”,直谏朝政,声誉日隆。后来并擢升为侍讲学士及都察院侍讲署左副都御史,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内则不避权要,外则论议锋厉,满朝侧目。
我祖父当时看到清末腐败,一心为国;个人则为官清廉,生活穷困,常吃稀饭。据曾朴在《孽海花》中所述,他在大和殿大考,—挥而就,首先交卷。不日放榜,名列榜首。当时京中
对他的批评是“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他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洪钧登门道贺,家中却没米煮一锅干饭待客,只得叫仆人拿棉袍去典当,买些菜、饭回来。
“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息者惟佩纶一人。”
洪钧未上门之前,本就有米店来讨债,狼狈不堪。他受此刺激,想到“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
肉食起来!我哪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又听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贵州巡抚侵占饷项”、“还有赫赫有名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便夹着—股愤气,写了一封奏折。次日消息见报,轰动满京城。
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拨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棚良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
——《孽海花》
那时慈禧垂帘听政不久,为了树立开明君主的形象,广开言路,博采众议,笼络人心。我祖父的犀利文笔,得到当时军机大臣首辅——恭亲王奕沂和另—位军机李鸿藻(李石曾之父)
的赏识,逐步升至侍讲署左副都御史。
《清朝野史大观》里说,当时京中和祖父—样勇于直谏的还有张之洞、陈宝琛、潘祖荫、宝廷、黄体芳、刘恩溥、邓承修等人:“号曰清流……弹击不避权贵,白简朝入,巩带夕褫,举国为之震竦……丰润喜着竹布衫,士大夫争效之……”他们并在明儒杨福山的故宅“松筠庵”设了一个“谏草堂”,有什么论列就集合在那里讨论。
我祖父当时参奏的案子,*轰动的是户部尚书王文韶核准云南报销受贿六百万两和另一位京官大员万青藜昏瞆颟顸,滥竽朝政。结果王文韶被罢官回原籍,万青藜也被免职。
另外他也上了很多有关军事、国防的奏折。美国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说:
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惟佩纶一人。
但祖父与“清流党人”的勇于直言,到底得罪了很多人,埋下他日后被罢官的祸根。
赴马尾上任,“丰润过上海,中外人士仰望丰采。”
一八八四年,中、法军在越南起冲突,我祖父与清流党人竭力主战。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保存实力不愿轻启战端;委曲求全仍然交涉失败。法国不仅侵占了越南,而且窥伺台湾,把军舰停泊在福建马尾口外以为威胁。山西、北宁陆续失守之后,国威大损,慈禧震怒,就撤了奕沂的军机首辅之职,改以她的妹婿醇亲王奕谩任军机首辅。其中的一位军机大臣孙毓汶就向奕譞出谋划策,把清流党的几位主将都振到外省任官,以免他们的直言在京干扰朝政。张之洞被派为广东总督,陈宝琛也以南洋大臣会办海防事宜派到广东。我祖父则以三品钦差大臣会办海疆大臣的名义被派到福建马尾督军。
又有—说是李鸿章很赏识这位故旧之子的文采,见他时常发表有关军事、国防的高见,以为他能文又能武,想借此机会厚植他的实力,以为来日北洋大臣的继任人选。祖父出京前去向慈禧叩别,聆听圣训,慈禧也对他的才干训勉有加,寄予厚望。所以“丰润过上海,中夕队士仰望丰采”。
“以词臣而任军机”,不战而败,颜面尽失。
那时我祖父正当英年(三十七岁),踌躇满志,“以词臣而任军机”,也颇想有一番作为。
但他并无军事、国防的实务经验。放言高论和实际执行到底有一段距离。他带着慈禧的圣训和李鸿章的厚勉南下,志得意满,眼高于顶,没把那些地方官放在眼里。对于福建巡抚张兆栋、船政大臣何如璋的实务建言不予理睬,仅靠北京来的上谕和李鸿章的电报作为他布置战守的依据。终致中法之战马尾一役,不战而败,张佩纶“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颜面尽失。
《孽海花》里对此有如下之描述:
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等到四五日后调查清楚了,才把实情奏报朝廷。朝廷大怒,不久就把他罩职充发了。
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猪蹄,别来无恙。
关于马尾败战的羞辱,直到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七日,还有唐振常先生在上海《新民晚报》发表《张佩纶徒事空谈》的文章。文中有言:
未战之先,佩纶尝作大言,谓败当以三钱鸦片殉难。及败,携猪蹄途中大嚼。于是时人为联曰:“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猪蹄,别来无恙。”
这段话是否属实,只有留待史家考证。作为张家的后代,看到时人撰文仍如此嘲讽祖父,我的感觉自是很难堪的。
回到天津未及半月就订妥姻缘。
一八八四年我祖父被发配到边寨张家口,继室边粹玉及元配朱芷芗(卒于一八七九年)所生之子志沧、志潜(仲熘)并未随行。他在塞上读书著述自遣。当时所读多为汉晋隋唐诸子百家,
并成《管子学》二十四卷。一八八六年,边粹玉在京病逝,一八八八年戌满,李鸿章于二月十七日“分俸千金,以资归葬”。我祖父乃于四月十四日返抵津门,在李鸿章都署内协办文书,掌瑚重要文件。四月二十七日,李鸿章致函台湾巡抚刘铭传,提到我祖父与其女的婚事:“幼樵塞上归来,遂托姻亲。返仲萧于张掖,至欧火于许昌。累世旧交,平生期许。老年得此,深惬素怀。”由是观之,我祖父返津未及半月,就与李鸿章的女儿李经踌(菊耦)订妥姻缘。那年我祖父四十一岁,祖母二十二岁。
《孽海花》里说,李鸿章的夫人赵继莲为了他要把有才有貌的女儿话配给一个相差十九岁“囚犯”做继室,曾经痛骂李鸿章“老糊涂虫”,哭闹着不愿认这门亲。但李菊耦说,爹爹已
经许配;“就是女儿也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他的夫人也只好罢了。
师事近三十年,旷世难逢天下才。
一八六五年,李鸿章与曾国藩在上海合创江南机器制造局。一八七—年,曾国藩奏派幼童出国留学,李鸿章则在上海创设轮船招商局。由此可见,他们师徒二人不止允文允武,对于中国的现代化也有先见之明。同年曾国藩逝于两江总督任内,李鸿章写了一副情辞感人的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近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那时李鸿章已官拜北洋大臣,“勋名威望几与国藩抗矣。”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
不过官拜北洋大臣之后,李鸿章的官声就每况愈下。他有现代思想,全力发展诲陆二军,但海军迎战外侮,大多战败,不得不割地乞和。而海军覆败,多因经费不足,筹备未周,因连
年经费“大半助修颐和园,予则伤义,不予则伤恩”。李初入枢府时,常熟人翁同龢领水曹(海军),当时就有人戏做了一副讽刺他们的对联: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