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三个陌生人
一
一九八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天,陈义明到美国的**天。
纽约,曼哈顿,纽约图书馆。
“扑哧——”可乐易拉罐的开罐声,在安静的图书室里是挺大的动静。陈义明打开方便面,一口咬下去,感到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好。
“NO FOOD,NO DRINK HERE,OK?”
一句压低声的英文,让陈义明一愣。抬头一看,一位皿洲姑娘已经站在他面前。她高挑的个头,长发齐肩,上身一件黑色无领紧身衫,紧绷着丰满的身子,下面一条牛仔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却显得气质**。一双大眼睛闪闪的,双眉紧皱,有些逼人。
“NO FOOD,NO DRINK HERE,OK?”看陈义明没反应,姑娘又说了一遍。
陈义明嘴里正嚼着方便面,被这姑娘一吆喝,一下子噎住了。他下意识地拿起可乐灌了一口。喝得急了些,一口气反上来,又是“呃”的一声。
看到他还不停嘴,姑娘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陈义明注意到姑娘手上带的是上海牌手表,确认她也是内地来的。他本来就对美国憋着一肚子火,现在遇见这么位内地同胞,还用英文教训人,陈义明更觉得气不过了。
他朝她翻了个白眼:“听不懂!”
一听陈义明讲中文,又摆出一副怪样,姑娘咬着牙用中文说:“这里不准吃东西!”觉得不解气,转身走开时,又低声加了一句:“真是猪头一个!”
这是到美国二十四小时之内,陈义明第二次被人骂。前一次是“笨蛋”,现在又是“猪头”。这是什么鬼地方,凭什么挨骂?他只觉得一股火气往上冒。
“会念几句洋文就拽了?什么德性!”陈义明噌地站起来,回了一句。
“说谁呢?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那姑娘压低着嗓子说。
“我德性怎么了?”
“怎么了?你进来才几分钟,哈欠打得震天响,又是吃,又是喝。你当这是你家胡同口了?这是图书馆,公共场所,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地方。”
姑娘的指责,像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机关枪横扫过来。
“你老几呀?我饿了,吃点东西你管得着吗?”陈义明自知理亏,但实在憋不住火。
“我不算老几!一看就知道你是位公子哥儿,靠了老爸,跑这儿混世界来了。你们除了糟蹋**的钱还能干什么?但请你把脑子涮涮清楚:这不是你老爸那一亩三分地,这是美国!你破坏公共秩序,我这个小老百姓也能管!”
“美国?美国怎么了?!”听她一提美国,陈义明下飞机以来受的所有冤屈和怨恨都涌了上来,“你管,你管!我没钱了你管不管?我没地方住你管不管?我被人抢了你管不管?”
他越说越激动,一肚子恶气一股脑喷了出来,眼圈都红了。
姑娘没想到陈义明会冒出这么一堆无厘头的话,愣了一下。见陈义明快哭了,扑哧一声笑了。
“嘿,嘿,嘿,公子哥���,奶瓶忘家里了吧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妈?”
陈义明的脸腾地红了,他颓然坐下,举起拳头要往桌上砸,猛然觉得不对,又赶快收住手。
看到陈义明这副样子,姑娘压低声问:“怎么?真是公子落难了?”
“什么公子呀,整个一个流浪汉!”陈义明叹了口气。
陈义明拿到签证时,离开学已经没几天了。他给一个在纽约打工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听到韵只是语者提示。写信联系的话,来回怎么也得走上三个星期。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飞过来了。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问学的住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按了半天门铃,出来个黑人,陈义明把信封递过去,结果被人家一声“笨蛋”给骂了出来。原来,陈义明忘了美国写地址的顺序和中国相反,把“103街24号”当成了“24街103号”,南辕北辙了。
*后,半夜三更才找对了地方。可谁知,那同学丢了工作,已经搬走了。陈义明身上只有六十五块钱,现在这点钱成了救命钱,哪能自己花?陈义明不敢去住旅馆,他进了地铁,想在车里混一夜。不曾想,在车厢里打了个盹儿,随身带的箱子就被人偷走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想到曼哈顿的中餐馆找份工,餐馆还没开门,他只好溜进这图书馆等着。从下了飞机到现在,陈义明滴水未进,一坐下来,就急不可待地掏出从飞机上带下来的饮料和方便面,填起肚子来。
“下了飞机就一路受气,挨抢。到了这儿再被你用英文一训,我可不就冒火了。”陈义明不好意思地向姑娘解释。
“你奖学金都没有,带着六十五块钱就敢来闯纽约?你胆子还真不小。”姑娘对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产生了一丝好感。
“说不上胆子,只是无知罢了。在国内看了几篇留学生的文章,觉得来美国,打份工,什么都有了。压根儿没想过找到工之前在哪儿吃,在哪儿睡。”陈义明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打算先打半年工,挣了**个学期的学费,再去上学。我好几位朋友,都是这么干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姑娘的问话中充满了关切。
遇到这位姑娘之前,陈义明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流浪狗,什么时候倒在街边也未必有谁知道。现在他有了倾诉对象,得到关切,信心一下又回来了。
“今天一定要找到一份工。”陈义明像表决心似的。
“能找到吗?我没在餐馆打过工,真不知道怎么帮你。”
“我想好了,只要给吃给住,不给工钱也干。”
“行,公子哥儿,你能这么想,准能挺过去!说句不好听的,你这细皮嫩肉的,是该磨练磨练。你刚来,不适应。挺过这一阵,你会喜欢这儿的。”
“是吗?”此时此刻,陈义明实在是不敢有这个奢望。别说喜欢了,能让他有个地方落脚他就谢天谢地了。
陈义明看看表,站起来说:“餐馆开门了,我得去找工作了。”
“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你已经帮了我了,真的!”
姑娘回到她的座位,取出钱包,又转回来。没等她开口,陈义明坚决地说:“别!你甭担心我,我一定能过得去。”
姑娘想了想,知道不能伤害这位小伙子的自尊。她看着陈义明说:“好,我相信你能行!知道吗?现在的美国总统吹过很多牛,但他讲的一句话我觉得很对:在美国只有懒人,没有穷人。只要你努力,一定能成功!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问题,打电话过来,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陈义明感动地说。
“那,再见吧!”
“再见!”陈义明紧紧握住姑娘伸出来的手。
“哦,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楚冰。”
“我叫陈义明。”
二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爱荷华州立大学校园外。
“呜——”站在高速公路边上,曹竞辉才感觉到面前的汽车开得有多快。到美国前,他从未见过高速公路,今天的***接触,使他明白了“高速”的意思。
曹竞辉睡懒觉错过了学校的巴士,绕过高速公路去学校要走四十多分钟,所以他决定冒险穿过高速路。站到了路边,他才知道这有多险。飞速驶过的车子带起的风,吹得他一摇一摇的。每当他一探身,就听远处喇叭高叫,转眼间,车子就从面前飞驰而过。有的开车人还冲他指指脑袋,大概在骂他神经病。要走捷径的确是危险,但想想要顶着大太阳流一身臭汗去绕个大圈子,他实在不甘心。
正在犹豫之间,他看见一条小黄狗忽地穿过高速路,跑到了中间的隔离带。这一下他来劲了:小狗都能穿过去,我还不行?他还细心地发现,看见狗在穿路,所有的车都拼命减速回避。曹竞辉下定决心,看准了一个当口,一个冲刺向隔离带猛跑过去,只听到路上的几辆车一起猛按喇叭。他冲上隔离带,刚松口气,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一辆失控的乳黄色的甲壳虫车正打着紧急灯越上路肩朝他开来!司机大概是被曹竞辉的举动吓坏了,曹竞辉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躲闪。幸亏,小黄车吱的一声停下了,颠起的车身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你要干什么?!”车门打开,还没见人,一声女孩子急促脆亮的质问先冒了出来。接着,一位身材苗条、打扮典雅的亚洲女孩走出了车子。虽然皱着眉,撅着嘴,那张秀气的脸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从她的英文发音,曹竞辉猜她不是中国人。再看她脸上淡雅精致的化妆,他猜这是位日本女孩。
“你知道你这样穿路有多危险?”
看到曹竞辉发呆的样子,女孩的口气缓和多了。她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位小伙子,西服领带加书包,准是刚从中国内地来的。
“你没见过高速公路吧?行人走上来太危险了,快上我的车吧。”
曹竞辉这才明白了女孩子停车的用意。虽然感激,但她的问话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她把我看成土包子了。更让他难堪的是在美女面前出丑,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是因为它!”他抬手一指。
女孩子愣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她看到了那条小黄狗。
“噢,你是……”女孩子恍然大悟。
“是呀,它站在这儿太危险了,得把它带到路边去!”
“哎呀,是这样!我真傻!”女孩子边说边用双手轻轻地拍打自己的面颊,那样子看上去越发可爱。“刚才真是对不起!”女孩子边说边向曹竞辉鞠起躬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曹竞辉已经恢复了自信,知道自己现在的角色了。
“你车里有吃的吗?我们可以把它引开。”
“有,有……”
甲壳虫开进校园,当曹竞辉从车里下来时,感觉到许多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叫美惠子。是从东京来的。”临别时,女孩子恭恭敬敬地做了自我介绍。
望着美惠子离去的背影,曹竞辉若有所失。
三
那天和楚冰分手后,陈义明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份餐馆的洗碗工。是他看见的**家餐馆,门上贴着“招洗碗工兼送外卖一位”,他进去找到了老板,说他要找工。
“打过餐馆工吗?”老板打量了他一眼问。
“没有。”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到后面干活去吧。”
“没见过这么‘傻’的,连吹个小牛都不会,你怎么就要他了呢?”望着向厨房走去的陈义明,老板娘小声说。
“洗碗工,傻点好。精的,干不了三天就跳槽。”
一进厨房,陈义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到下班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了。他忽然想起衬衣口袋里写着楚冰电话的小纸条,掏出来一看,什么都看不清了。这个损失,让他懊悔了好久。
一位同事帮陈义明租到了一间小阁楼,价钱挺便宜,陈义明马上就搬了进去。虽说打工辛苦,可每天看着银行里的存款数**天往上涨,想到不久后就能去上学,他还是感到挺充实的。
星期天休息,陈义明好好整理了一下内务,又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晚上八点多,他抱着一大堆脏衣服,来到街角的洗衣房。衣服放进洗衣机,陈义明坐下看报纸。忽然,眼角余光让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很亮眼。从报纸上抬起,目光,他看见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国人模样的女孩,正是这女孩身上一件杏黄色的风衣引起了陈义明的注意。纽约是一个很“酷”的城市,黑色是服装的主色,鲜艳的颜色很少见。所以,这件杏黄色的衣服让陈义明觉得非常耀眼。陈义明发现女孩在不时地抹眼拭泪,心里有点诧异。
陈义明忍不住走出洗衣房。女孩身旁有个报箱,他走过去投了硬币拿了份报纸。和女孩照面时,陈义明笑了笑,用中文招呼了一声:“你好!”
女孩有点意外,但立即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回了句:“你好!”
回到洗衣房,陈义明真有点“灵魂出壳”的感觉。女孩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占据了他整个脑海。那蜷曲的长发、直挺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眶,活脱脱一张洋娃娃的脸。特别是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大眼睛,更是迷人。是什么事让她眼中满是泪水?为什么她一个人这么孤单地站在寒风里?陈义明透过玻璃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孩名叫李倩。
李倩几乎是和陈义明同时来到纽约的。李倩的母亲在“文革”中去世,在大学做教授的父亲把她当成小公主来疼爱。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父亲没有续弦。不幸的是,李倩从音乐学院刚毕业,父亲就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李倩一下子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这时,父亲当年的一位学生金福,闻讯从美国打来电话,要帮助李倩来纽约读书。金福是李倩父亲的得意门生,李倩和他熟。后来金福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出国之前,他向李倩表示了爱意,被李倩拒绝了。虽然金福的学识和形象都无可挑剔,但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的低三下四、极力奉承的样子,李倩很不喜欢。但是这次,金福的建议的确让李倩动心。每当她一个人回到家,那份对父亲的思念和近似恐怖的孤独感,让她不寒而栗。更何况李倩知道,金福能有今天,是父亲栽培和**的结果。她想当然地认为,金福为自己做点事回报父亲,也合情理。没想到李倩刚下飞机,金福就提出要和她结婚,理由是他的奖学金在新学期被减半,无法供她上学,她的居留身份也会出问题。马上结婚,是**的解决办法。尽管李倩无法判断金福所说的是真是假,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金福。她四处奔走,想找份工作,赶快从金福家搬出去。金福猜出了李倩的打算,就对她百般刁难,甚至不给她房门钥匙,她每天只能等他回来再进屋。
今天,李倩又白跑了**,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她本来在洗衣房里等金福回来,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就止不住了。见有人来洗衣服,才站到了外面。
“请不要多心……我只想问问你,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陈义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腿,又来到女孩面前。
李倩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陌生人。他看上去不能说是英俊,也算是个“清秀书生”。这个形象已让李倩的戒备消去一半,再看他一脸窘样,语气诚恳,李倩感到一种久违的关怀。可自己的这段经历,实在是几句话说不清的。李倩忍住泪水,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陈义明更不放心了。
“我也是国内来读书的。没钱交学费,先在这儿打阵黑工再去上学。”在陈义明的经验里,要想对方除去戒心,*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秘密先说出来。现在,他*害怕的就是被发现打黑工。
“在这里大家都不容易,凡事都该互相帮着些……天这么冷,你要是等人就进去等吧。再说,这里毕竟是纽约,晚上也不**。”
听了这话,李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随陈义明走回洗衣房,慢慢地把自己来美国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你今晚就搬到我那儿去!”听完李倩的叙述,陈义明激动地说。话一出口,又觉莽撞,急忙解释:“我和我朋友就住在前面这条街。我们有两问房,我先和他挤一挤,给你住一间。等你找到工作,找到房,再搬出去。”
陈义明的建议完全出乎李倩的意料。如果真能有个自己的住处,当然是太好了。但萍水相逢,刚认识几分钟就搬到人家家里,李倩有些犹豫。
猜出了李倩的心思,陈义明说:“你不觉得你那位室友,比一个陌生人更不**吗?这是我房间的钥匙,就这么一把。你搬进去,没人能骚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