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 橱柜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
1902年5月8日,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发生了上世纪*为强烈的火山爆发。其时,熔岩和岩石碎片从海拔1463米的培雷山的火山口以超过两百公里的时速喷涌而出;原本堆积着厚厚一层火山灰的培雷山山顶,由于火山气体爆炸的压力,轰然倒塌在西南山脚。*终,距离山顶8公里处的美丽城市圣皮埃尔,在两分钟之内被夷为平地。
对于圣皮埃尔人来说,这是一场令他们措手不及的灾难。没有时间去分辨巨响的来源;没有时间对家人发出类似“爸,现在不是上厕所的时候,刚刚火山爆发啦”之类的紧急警告;也没有时间对年老体衰的丈夫说出“这辈子我们没办法再一起走下去,来生再见”这样令人热泪盈眶的临别誓言;也没有时间去收起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或是从浴盆里光着身子跳出来找条毛巾披着。圣皮埃尔人就那样或坐在马桶上,或躺在浴缸里,来不及履行说过的誓言��甚至来不及闭上惊愕迷惑的双眼,就被席卷而来的火山灰埋葬了。
尽管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火山喷发,火山口附近的火山活动一直很频繁,但是人们却没有把这些看作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恰恰相反,圣皮埃尔人有着一个荒谬的信仰:他们相信火山在保佑着自己。他们欣赏着火山口升腾的烟雾,就像欣赏着挂历上的风景画。当远山传来轰隆轰隆的咆哮声时,村子里的老奶奶们会把恐惧发抖的小孙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拍着,就像老奶奶的奶奶曾经做过的那样。
“孩子啊,别害怕。火山不会害咱们的。它是在保护我们的村子不受恶灵的侵犯呢。所以啊,我们身边有这座火山,真的是我们的幸运呢。”
但是,当1902年的培雷火山爆发时,却没有伴随着丝毫幸运的影子。包括远道而来只为一睹马提尼克岛火山湖美景的游客在内,几乎全体市民,共计两万八千余人遇难。此外,为数众多的羊群和跟着它们的牧羊犬,正在挤奶的奶牛,没来得及飞走的鸟儿,连同驮运着牛奶的手推车,广场上悠然喷洒出水珠的喷泉,密布石子的街道,每过一小时便发出美丽钟声的教堂钟塔,都被埋在了火山灰下,凝固在了它们生命
的*后一刻。
沉重而滚烫的熔岩缓缓流淌,淹没了圣皮埃尔的一切,然后慢慢凝结;*后,溶化了圣皮埃尔人的记忆、妒忌、欢欣、愤怒和爱憎,变成一整块巨大的火山岩。
然而,在这人间地狱般的灾难中,却有人奇迹般地逃过一死。他是一名罪犯,名叫鲁特·西弗里斯。这位**生还者的特别幸运,要归功于位于圣皮埃尔**的奇特监狱。一般来说,关押邪恶之徒的监狱都在黑暗潮湿的地下或者城市之外,但圣皮埃尔市却别出心裁,他们在城市的**建立了一个高高的尖塔,在尖塔的顶楼关押着*邪恶的罪犯。于是,就出现了下面这个*为讽刺的结果:鲁特·西弗里斯犯下的罪过反而救了他一命。
圣皮埃尔的尖塔监狱非常之高,塔身高达四十八米。由于有了这个令人晕眩的高度,起初这个监狱的窗户甚至没有安装一般监狱都会有的铁栅栏。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没有哪怕一个囚徒从这里成功越狱。当然,并不是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做。1864年,一名勇敢但同样鲁莽的罪犯,前水手安德鲁。德罗巴,曾经试图越狱。德罗巴认为,他可以利用床单、囚服、腰带、袜子、内衣和毛巾制作一条可以长及塔底的结实的绳子。这条绳子预计至少要四十米以上。德罗巴为了将他愚蠢的计划付诸实施,撕碎了监牢里所有的布。由于裤子、内衣、囚服、床单,甚至被子,所有能称得上布的东西都被撕成了布条,德罗巴不得不一丝不挂地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搓他的绳子。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刺骨的海风吹了进来。光着屁股的德罗巴必须要想象着美丽的女人和滚烫的肉汤,以及温暖的朗姆酒,才能抵抗寒冷和孤独。当监牢里*后一根线头都没剩下、全部变成绳子的时候,德罗巴还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呢。
可以非常肯定的一点是,德罗巴的绳子当然不能达到地面。再也找不到办法增加绳子长度的德罗巴天真地想道:“再短能短到哪儿去呢?顺着绳子滑下去,到末端再跳下去不就行了。”于是,他施行了自己的越狱计划。也许德罗巴在尖塔顶楼向底下看的时候,他的计划似乎是可行的。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他鲁莽的人生中*为鲁莽的一个决定。等德罗巴真的顺着绳子滑到末端的时候,才发现还没有到塔高的一半。尖塔表面密布茂盛湿滑的苔藓,就算他想再顺着绳子爬回塔顶的监牢,也是不可能的了。当德罗巴吊在绳子上摇来晃去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啊哈,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为什么窗户上没有装栅栏了!”
第二天早晨,一位赶着羊群上山的牧羊老人发现了德罗巴,他挂在那里,拼命挣扎,还像虫茧一样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缠在身上。老人看到这种情景,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喊道:
“喂,安德鲁!你连内裤都没穿,在那儿干嘛呀?”
虽然德罗巴很想有礼貌地回答老人的问题,但是他悬在半空中挣扎了一夜,已经精疲力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两声不知道是叹息、是埋怨、还是后悔的呻吟,然后松开手摔到地上,死了。*后他想说什么呢?可能是下面的话吧:
“这个该死的老头,你问的那叫问题吗?”
从此以后,尖塔监牢安上了铁栅栏。此举的目的不是为了防止越狱,而是为了将囚徒在无所事事之余长久俯视地面后产生的千奇百怪的幻觉扼杀在摇篮里面。同时此举也告诉了人们,用床单和内衣之类搓成的绳子实际上并不够长,而事物有时候比看起来要远得多。
法国的监狱对待罪犯就像对待葡萄酒一样。正如葡萄汁被藏在湿润黑暗的仓库里发酵,直到发出甜蜜爽口的香气那样,罪犯被关进暗五天日的监牢,直到他们痛改前非并升华出淳厚的美德。而圣皮埃尔对待罪行就像晾晒衣服一样:在阳光充沛、通风良好的高处,让罪行蒸发,随风而去。
因此,人们在辛勤劳作中直起腰的时候,或者由于谁的一句笑话捧腹大笑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尖塔监牢和被关在里面的本市*邪恶的坏蛋。每当这种时候,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恶毒的言语议论他:“往这家伙的屁眼里插根鲸叉都不解恨!”“为了不让罪恶的种子传播下去,*好把这家伙的睾丸剪下来晾在房顶上!”“光剪睾丸有什么用,一不做二不休,*好把他的那玩意儿也剁下来喂你们家的阿里!”“什么话?!好端端的狗如果变坏了怎么办?”
对于圣皮埃尔人来说,尖塔上的监牢就是罪恶、仇恨和憎恶的象征。它还是一切自然灾害和人为灾难的源头。家里养的猪跑了,没规矩的姑娘偷偷怀了孩子,甚至在赌场里输了钱,人们都会抬头看着尖塔,破口大骂。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大小灾难、坏事恶行全都归到了关在监牢里的囚徒头上。村子里的神父在讲道的时候都会说:“为什么要对你的邻居、你爱的妻子、你引以为豪的子女恶语相向呢?当你想骂人的时候,就对着尖塔吐口唾沫吧!”
尖塔监牢几乎没有被空置过。因为如果那里没有罪犯的话,本市的道德水准会产生动摇(本市的老人们坚信会如此),更何况人们也会觉得无趣。因此,很多不幸的囚徒,由于找不到合适的代替者,往往会被关押比他们应得的刑期长得多的时间。他们在应有尽有的阳光和海风里,无可奈何地继续晾晒着早已干透的罪行。
好,现在让我们回到圣皮埃尔**的生还者——尖塔的*后一个囚徒——鲁特。西弗里斯的故事上来吧。鲁特·西弗里斯在尖塔监牢已经被关了整整二十四年。他在青春年少的十七岁时被关押进去,直到四十一岁时才从尖塔里出来。而且还不是因为他服刑期满,而是多亏了火山的帮助。
鲁特·西弗里斯的罪名是强奸修女和亵渎神职人员。据称,鲁特·西弗里斯每天晚上都偷偷潜入修道院强奸数名修女,并且在公共场合侮辱神父。虽然鲁特。西弗里斯确实曾经骂过神父,但是他却坚称从未有强奸修女之事,自己是无罪的。然而法官连辩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直接判了八十年徒刑。
鲁特·西弗里斯的罪名有很多疑点。当时修道院里修女的平均年龄高达六七十岁,*年轻的修女也已经四十四岁了。而鲁特·西弗里斯作为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少年,是村里全体少女仰慕的对象。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既漂亮又有魅力的恋人,名叫阿丽莎。而亵渎神职人员这一一罪名也没有什么说服力。虽然在公共场合对神父口出恶言并挥拳相向是应该受到惩罚,但是那也不应该使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羁押监牢八十年。
鲁特·西弗里斯顶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尖塔监牢里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一年。然后在1902年5月8日,培雷火山爆发了。火山喷出物和火山灰奔腾而来,城市在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鲁特·西弗里斯在尖塔的顶楼,把脖子伸出窗口的栅栏,眼睁睁地看着从培雷山顶倾泻而出的岩浆吞噬了两万八千多圣皮埃尔人的生命。也就是说,鲁特·西弗里斯身处灾难的***,将所有的死亡和悲剧一一尽收眼底。*后,在熔岩滚烫的热气吞下尖塔的前一刻戏剧化地逃得性命。
虽说尖塔非常高,但鲁特·西弗里斯是如何躲开高处倾泻下来的大小石块的袭击,并从令人窒息的火山气体中幸存下来的,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总之,鲁特·西弗里斯曾经在圣皮埃尔的*高处被迫承受所有人的憎恨和嘲笑,而现在,他正是靠着憎恨和嘲笑的力量活了下来。所有宣告他有罪的法律和世俗,所有记得他罪行的人们,都已经被埋葬进了熔岩之中,鲁特。西弗里斯的罪行也随之变成了熔岩的一部分。他自由了。
采访他的记者如潮水般涌来,但是鲁特。西弗里斯却始终一言未发。他避开了人们的目光,从热闹的人群里消失了。虽然很多人都谈论过这个奇迹般活下来的幸存者,但是正像这世界上所有轰动一时的事物一样,他迅速被人们遗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