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
伦敦被难记(一八九七年初)
序
近者,予被逮于伦敦中国公**,颇为当世所注意。予且因是结纳多数良友,泰西学子藉为法律问题之讨论者尤众。予若不以案中实情布告当世,则予之职为未尽。顾予于英文著述非所长,惟冀读者恕其谫陋,一勿加督责。而遣辞达意尤得吾友匡助之力为多,使非然者,予万不敢贸然以著作一自鸣也。
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孙文识于伦敦
**章 原因
时在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二年,予卜居于珠江江口之澳门,以医为业,藐兹一身。初不料四年后竞被幽于伦敦中国**,更不料以是轰动政界,甚且由英政府出而为实地之干涉,以要求彼**之见释也。虽然,予之知有政治生涯,实始于是年;予之以奔走国事,而使姓名喧腾于英人之口,实始于是地。
当一千八百八十六年时,予学医于广州之英美传道会,主政者为戈尔医学博士(Dr.Kerr)。次年,闻香港创立医科大学,遂决计赴香港肄业。阅五年而毕业,得医学博士文凭。
澳门一埠,其隶属于葡萄牙者盖三百六十年矣。顾政柄虽属欧人,而居民多称华籍,即其自称为葡人者亦大半为本地之欧亚杂种也。
予既卜居于澳门,澳门中国医局之华董所以提携而嘘拂之者无所不至,除给予医室及病房外,更为予购置药材及器械于伦敦。
此事有大可注意者一端,则自中国有医局以来,其主事之官绅对于西医从未尝为正式之提倡,有之,自澳门始。予既任事于医局,求治者颇众,而尤以外科为繁。然亚东之闭塞,甫见开通,而欧西之妒焰已起而相迫。盖葡人定律、凡行医于葡境内者必须持有葡国文凭,澳门葡医以此相(齿奇)龁,始则禁阻予不得为葡人治病,继则饬令药房见有他国医生所定**,不得为之配合。以是之故,而予医业之进行猝遭顿挫,虽极力运动,终归无效。顾予赴澳之初,并不料其有是,资本损失为数不少,旋即迁徙至广州焉.
予在澳门,始知有一种政治运
动,其宗旨在改造中国,故可名之为少年中国党(按即兴中会)(“少年中国党”[“Young China”Party]与兴中会不是一回事。此处及下文中一些地方,译者将它们混为一谈,是不妥的)。其党有见于中国之政体不合于时势之所需,故欲以和平之手段、渐进之方法请愿于朝廷,俾倡行新政。其*要者,则在改行立宪政体,以为专制及腐败政治之代。予当时不禁深表同情,而投身为彼党员,盖自信固为国利民福计也。
至中国现行之政治,可以数语赅括之曰:无论为朝廷之事,为国民之事,甚至为地方之事,百姓均无发言或与闻之权;其身为民牧者,操有审判之全权,人民身受冤抑,无所吁诉。且官场一语等于法律,上下相蒙相结,有利则各饱其私囊,有害则各委其责任。婪索之风已成习惯,官以财得,政以贿成。间有一二被政府惩治或斥革者,皆其不善自谋者也。然经一番之惩治或斥革.而其弊害乃逾甚。至官场俸额之微,殆非英人所能梦见。彼两广总督所治区域,人口之众过于全英,然其一岁之俸禄,合诸英金不过六十镑而已。是则一行作吏,安得而不以婪索及枉法为事乎?就教育而言,士惟以科第为荣,姓名一登榜上,即有人官之望;于是纳贿当道,出而任事。彼既不能以官俸自养,而每年之贡献于上官者又至多,虽欲不贪安可得乎?况有政府以为其贪黩之后盾,自非痴骏,更安肯以清廉自矢?且囊橐既盈,则不数年又可斥其一分之资以谋高位,为计之便,无过于此。顾兹民贼,即后日***之上官,而一切社会、政治、刑律事件之所由取决者也。夫满政府既藉苞苴科敛、卖官鬻爵以自存,则正如粪土之壤,其存愈久而其秽愈甚;彼人民怨望之潮,又何怪其潜滋而暗长乎!至其涂饰人民之耳目,锢蔽人民之聪明,尤有可骇者。凡政治之书,多不得浏览;报纸之行,尤悬为厉禁。是以除本国外,世界之大事若何,人民若何,均非其所知。**之法律,非平民所能与闻。谈兵之书,不特为禁品之一,有研究者甚或不免于一死。至于新器之创造、新学之发明,人民以惕于死刑,罕敢从事。是故中国之人民,无一非被困于黑暗之中。即政府有时微透一二消息,然其所透者皆其足以自利者也。虽然,华人之被桎梏纵极酷烈,而其天生之性灵,深沉之智力,终不可磨灭。凡欧人之稔知华事者多如此评论,且谓其往往有超出欧人之处也。不幸中国之政,习尚专制,士人当束发受书之后,所诵习者不外于四书五经及其笺注之文字;然其中有不合于奉令承教、一味服从之义者,则且任意删节,或曲为解说,以养成其盲从之性。学者如此,平民可知。此所以中国之政治无论仁暴美恶,而国民对于现行之法律典章,惟有兢兢遵守而已。近者日本命将遣师,侵入吾土,除宅居战地之人民外,罕有知中日开衅之举者。彼内地之民,或并不知世界有日本国,即使微有风传,获闻一二,亦必日是外夷之犯顺,而断不信其为敌国之相侵也。
中国睡梦之深,至于此极,以维新之机苟非发之自上,殆无可望。此兴中会之所由设也。此兴中会之所以偏重于请愿上书等方法,冀九重之或一垂听,政府之或一奋起也。且近年以来,北京当道诸人与各国外交团触接较近,其于外国宪政当必略有所知。以是吾党党员本利国利民之诚意,会合全体,联名上书。时则日本正以雄师进逼北京,在吾党固欲利用此时机;而在朝廷亦恐以惩治新党,失全国之心,遂寝阁不报。顾中日战事既息,和议告成,而朝廷即悍然下诏,不特对于上书请愿之人加以谴责,且谓此等陈请变法之条陈,以后概不得擅上云云。
吾党于是怃然长叹,知和平之法无可复施。然望治之心愈坚,要求之念愈切,积渐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强迫。且同志之人所在而是,其上等社会多不满意于军界,盖海陆军人腐败贪黩,养成积习,外患既逼,则一败涂地矣。因此人民怨望之心愈推愈远,愈积愈深,多有慷慨自矢,徐图所以倾覆而变更之者。
兴中会之总部,设于上海。而会员用武之地,则定于广州。当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北方战事既息之后,广州军队之被政府遣散者约居四分之三,此等军队多散而为流民、为盗贼。即其未解散者亦多愤懑不平,群谓欲解散则全体解散,欲留用则全体留用;然当事者充耳若弗闻也。吾党于是急起而运动之,冀收为己用。各军士皆欣然从命,愿效死力。由是而吾党之武力略具矣。
时适巡防肇事,弃其军服,四出劫掠。百姓愤甚,因起而合捕之,囚其为首者若干人于会馆。讵知巡防局员率众而出,扑攻会馆,既将被囚诸人一律释放,并将馆中所有劫掠一空。于是居民特开会议,议决以代表一千人赴诉于巡抚衙门。当事者斥为犯上作乱,下**代表于狱,馀人悉被驱散。于是民怨日深,而投身人兴中会者益众。
时为两广总督者日李瀚章,即李鸿章之兄也,在粤桂两省之内创行一种新例:凡官场之在任或新补缺者,均须纳定费若干于督署。是又一间接剥民之法也。官吏既多此额外之费,势不得不取偿于百姓。且中国官界,每逢生日,其所属必集资以献。时两广官场以值李督生日,醵金至一百万两以充贺礼;此一百万两者,无非以诱吓兼施、笑啼并作之法,取资于部民之较富者。而同时督署中,又有出卖科第、私通关节之事,每名定费三千两。以是而富者怨,学者亦怨。凡兹所述,皆足以增兴中会之势力,而促吾党之起事者也。
于是而兴中会起事之计划定矣。定计于广州突举义旗,据省城而有之,尽逐诸官吏;举事之际,不特须极秘密,使仓卒不及备,且须力主沉静,不以杀戮为能。因于汕头及西江沿岸募集两军,同时向广州进逼。盖以汕头及沿江之人与广州有主客之分,汕头在广州之北,虽相距仅一百八十英里,而语言之殊异,不啻英国之于意大利。所以用客军进取者,因其与土人不相习,无牵率之虑,可一意以争胜利;万一客军中途变计,相率溃散,则事后踪迹易显,断不能存身于广州。凡此皆所以逼其进取,而为韬略上不得已之作用也。
是两军者,期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月某日,一由西南,一由东北,同时向广州进发。吾党筹备进行甚形惬意。兴中会会员且时时集议,所需军械药弹以及炸药之属,随时屯积于大本营者甚富。除汕头及西江两军外,又有四百人自香港驰至。迨会兵之期已届,各军与省城之距离,军行约四小时可达;又有卫队百名,身藏利器,巡行于兴中会之四周;复有急使三十人,奉会员命分赴各邑,令党人于翌晨同时起事。讵意会员部署略定,忽有密电驰至,谓西南、东北两军中途被阻。两军既不得进,则应援之势已孤,即起事之谋已败。然急使既遣,万难召回。一面又连接警报,谓两军万难进行,幸彼此各自为谋,未尽覆没。于是党员急起而消灭种种形迹,毁文籍,藏军械,且连电香港,令缓师。然香港党员接电之时,已在港军尽发之后。港军乘轮舟赴粤,并挈有大宗枪械,分储若干箱。党员接电后,非特不将港军暂行遣散,且追踪至粤。于是该党员及其部众尽投于罗网矣。至广州诸党魁,亦纷纷四散。予于奔避之际,遇险者数,后幸得达一小汽船,乘之以走澳门。在澳门留二十四小时,即赴香港,略访故人,并投康德黎君(Mr. James Cantlie)之门而求见、焉。康德黎者,以一身而兼为予之师友也。康德黎君闻予出奔之故,即令予求见香港某律师,与商此后之行止。
第二章 被诱
予所就教者为达尼思律师(Mr. Dennis)。达尼思询悉颠末,即令予走避他方,毋以逗留致祸。时予至香港已二日矣,闻律师言,不及与康德黎君握别,即匆匆乘日本汽船赴神户。居神户数日,又至横滨。在横滨购日本人所制之欧服,尽易旧装,留须割辫。一二日后,由横滨乘轮赴哈威夷(哈威夷:通译夏威夷)群岛。就寓于火纳鲁鲁(火纳鲁鲁:通译火奴鲁鲁,即檀香山,夏威夷群岛的政治**和港口)。火纳鲁鲁为予亲故及同志所在,相处甚欢。予生平每经一地,如日本,如火纳鲁鲁,如美利坚,与华侨相晋接,觉其中之聪明而有识者,殆无一不抱有维新之志愿,深望母国能革除专制,而创行代议政体也。予在火纳鲁鲁时,偶于道上与康德黎君及其家属相邂逅;康盖率眷回英国,而道出火纳鲁鲁也。渠等见予不复相识,而其同行之日本乳媪,方以予为日本人而改易欧装者,遂以日本语与予相问答。此为予易服后数遇不鲜之事,盖日本人多以予为同乡,待启口而后始悟其非是也。
予于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六月由火纳鲁鲁赴旧金山,旧金山之华人均与予一见如故,所以相遇者甚厚。阅一月,游历至美利坚。在美三月,乘轮船“麦竭斯的”号(S.S.Majestic)东行至英国之利物浦(Liverpool)。方予在纽约时,友人多来相告,谓中国驻美公使为满洲人,其与汉人本无感情,而恶新党尤甚,故令予兢兢致慎云。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一日,予始抵伦敦,投止于斯屈朗(Strand,伦敦路名)之赫胥旅馆。翌日,往访康德黎君。康德黎君夫妇相待极殷挚。康所居在波德兰(Portland Place,伦敦区名)覃文省街(Devonshire Street)之四十六号,因为予觅相近之舍馆曰葛兰旅店(Gray's Inn),使徙止焉。予自是即小住伦敦,或游博物院,或访各处之遗迹。观其车马之盛,贸易之繁,而来往道途绝不如东方之喧哗纷扰,且警察敏活,人民和易,凡此均足使人怦怦向往也。予无日不造访康德黎君。每至,辄入其书室,藉资消遣。一日,予于其家进中膳时,康德黎君戏谓中国**与伊家为邻,盍过访之,因相视而笑。康德黎夫人戒曰:“子毋然,彼公**中人睹子之面,行当出而相捕,械送回国耳!”予闻夫人言,益相与大笑。初不料夫人之谈言微中,不久即见诸实事也。一夕,予饭于孟生医学博士(Dr. Manson)家。孟生君亦予香港旧识,曾授予医学者。君亦笑谓予曰:“慎勿行近中国**,至堕虎口。”予以是于中国**之可畏,及其相距之不远,历经良友之告诫,非全无措意者;然予至伦敦为日犹浅,途径未熟,彼良友之告诫于予初无所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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