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她是槟榔西施中,名声相当响亮的一位。吹弹可破的冰肌玉肤,垂瀑似的乌亮长发,骄人的身材,看不出年龄的脸蛋。低胸的紧身上衣,短得令人心惊胆跳的裙子。她坐在*外面的座位,机车或轿车经过时,她无精打采地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每当有货车靠近,她便立即弹跳起来,整张脸焕发光彩,抓起一包槟榔就冲过去。然后,眉压着眼,拖着无力的脚步踱回来,脸色灰败,忽然显得老。
每个摊子大约呆三个月,她便转去另一个,从来没有人埋怨她不敬业,也没人指责她对某些颐客的冷漠。因为,据说,这些槟榔摊都是她自己开的。
每当她坐着跷起腿,切开一粒新鲜的槟榔,那种特殊的香气,便使她同到过往,有一些往事,她总记得牢牢的,永远也不会忘。
就像与“大学生”初遇的夏天,她和母亲刚刚从口本回到台湾来,她忽然发现做生意的父亲,许多人口中敬畏的“明爷”,原来是黑帮老大。她的许多少女的梦幻都纷纷毁灭了;她觉得自己一定会亲眼看见父亲横死街头;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在婚礼巾被枪杀;她知道这一生是不可能获得幸福了,这想法令她悲哀,也让她白暴自弃。父亲找了帮巾一位**的大学生来当她的家教,那人是帮巾培养的文职新牛代,法律系高材生,干净秀雅的仪表,和她所见到的其他人完全小同。
他被引到她而前时,正是溽暑的午后,她和祖母房外宽阔的阳台上逗弄那几只鹦鹉,阳台顶上的风扇嗡嗡旋转着,她让他站在那儿,捧着一盅葵瓜子,她一边嗑着,一边喂鹦鹉,并不理睬他。她刚削得薄短的发丝可可贴着头颅,穿了一袭新裁的纱质粉绿色短洋装,衣裳让风吹得不住飘飞。大学生注视着她,忽然微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的衣服和鹦鹉的很配。”
她忽然生气了,抿着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衅地:“我倒觉得你和这里很不配,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我看,你连月都举不起来吧?”
他们是这样开始的。暑假里,他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除了祖母以外,和她*谈得来的就是大学生,他的机车骑得飞快,有时穿过雷雨的黑夜,冰凉的雨水刷洗她裸露的双腿,她兴奋得又叫又笑。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吻她了,她像尾鱼似的滑溜开。有一次,她洗过头正在吹风,他来找她,便接下风筒替她吹十,他的洁长的手指穿梭在她细细的黑发里,像一次缠绵的按摩,她不大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如果你留长头发,一定很好看。”他并不很刻意的说。
她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动,祖母去世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她一点准备也没有。母亲决定将祖母的鹦鹉全部放生,不理会她的哀求,看着几只鹦鹉硕大的身子,颠扑着翅膀怎么也飞不高,她终于明白母亲有多恨祖母。那天黄昏,她在离家不远处看见被车碾毙的绿色鹦鹉,忍不住哭起来,跑去大学生的住处等他回来。天很冷,他总不回来,她却不愿离开,那一夜除了他,她再没有地方可以投奔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从计程车上下来,身上都是伤,她扑上去抱住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苦笑着:“我现在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也许你喜欢这样的我。”他们在寒夜里拥吻,唇里有血腥的咸味。
帮中*大的一次风暴发生了,父亲被卷进去,入了牢,好几个帮里人出面顶罪,也包括大学生。“先把明爷救出去,他会想办法将我们弄出去的。”大学生一直安慰她,他问她:“你会不会等我?会不会?”她点头,哭得肝肠寸断。父亲还没出来,母亲与帮中兄弟私奔了,带走许多财产,她才知道原来母亲这样恨父亲。父亲病了好长一段日子,不再信任任何人,甚至觉得那些在牢里的本来就有罪,和他没啥关系。她后来嫁了财主的儿子,他们答应会让大学生脱罪出狱,却没有实践约定。父亲并没有横死街头,她也没有在婚礼上被枪杀,只是真的没有获得幸福。大学生出狱后脱帮远走,她也在多年后独立生活,她知道自己违背了爱的信誓,他不会再来找她,除非她找到他。
她听见他的*后消息是开货车,穿梭于省道上,于是,她蓄起长发,开设一家又一家绿色招牌的“鹦鹉槟榔摊”,她成为槟榔西施,以半裸的身体,悬赏今生的恋人。
直到她消失后的许多年,这故事仍沸沸扬扬地传说着。说那是一个台风夜,她忽然不要命的,发狂似的攀上一辆货柜车的车门,纵使车子已经开动了。她披在身上的黑色薄长衫像挣扎的蝙蝠,险象环生,旁观的人都惊呼起来。车子终于煞住,车门打开,一只粗壮的手臂伸出来,将她攫进去。
看见的人也都听见,她骄态狂放的笑声,闪亮在深夜。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他目送着她往登机门走去,然后拆开她封赠给他的那本日记,他贪婪地恨不得将整本日记吞进肚里去。当他终于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的泪水缓缓地泛进眼眶中……
原本,他并不欢迎她的,他早就拟好了暑假的打工计划,早晚各兼一份工,暑假过后就能换一台NSR机车了,他已经梦想好久的。谁知道放假前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在德国定居的小阿姨的女儿要回台北过暑假,这女生是中德混血儿,不会说中文,只会说一点英语。家族里的年轻人就只有他是外文系的,又要留在台北打工,就顺便照顾一下表妹啰。他使尽全力想脱身,连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上古时代的理由都说出口了。母亲沉吟片刻:“这么困难哦,那,我让阿妈跟你说。”
阿妈一上场他就完了,从小阿妈就是他经济上的*大支柱,他们祖孙俩的感情一向特别深厚。他在电话里向阿妈应承一切,连接机都包揽上身,这就叫做意气用事了。
当他在机场里看见表妹走来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乌云罩顶的预兆,就是那种白知即将沉沦却无力可以挽救的感觉。
他的英文从不曾像此刻这样的蹩脚,其实并不是同汇的问题,而是太多言词也无法表达的心意,太多来不及传达的情意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已变呆了,只要她一笑,他就方寸大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简直没法原谅自己。表妹虽然只有十七岁,穿着打扮却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他难免虚荣地带着她去舞会,去PUB,却又无法控制嫉妒的火焰焚烧,他想和每个上米搭讪的男人干架。于是,他改变了活动内容,带着她往山上和海边,人烟**的地方去。她穿着很清凉的短衣短裤,从爬满海蟑螂的岩礁上跳跃而去,一边欢快地大声唱着他听不懂的歌。他坐在岩石上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老,老得追不上她的青春,他头一次感受到忧伤。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家族成员都聚集在一起,他奉命带表妹回家乡去和家族团聚。在阿妈的旧屋里,他们一起看着墙壁上张贴的那些照片,那些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他看见自己小学毕业的憨厚模样,也看见表妹满月的洋娃娃模样。原来,他们的照片一起被贴在墙上这么久,他却一直没有察觉,或者说是视而不见。他以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温爱情感,仔细端详每张相片,也注视每位亲人长者。大家都围着表妹想向她表达善意和亲爱,她也总是微笑着,点着头,偶尔,她会转过头依恋地寻找他的目光。穿过许多人的阻隔,他总等在那里,对她鼓励地微笑,她领会到了,不再迷惑,继续与亲人们交际。他感觉到自己是她需要的一股力量,这发现令他蓦然成长,成为一个男人。
阿妈午睡之后,屋里安静下来,他带她去到他的后山,小时候他的快乐天堂。童年时他逃学啦,和玩伴打架啦,惹母亲生气啦,都会跑到这里来躲藏。他为她采了许多野姜花,告诉她,小时候与姐妹们常结成花冠戴在头上,玩娶新娘的游戏。他顺手结了一个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她一身云白的衣裙,真的像一个新娘子。她乖乖地戴着花冠看着他,琉璃似的眼珠里波光潋滟,轻声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呢?他从她身边跳开,替她拍照。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勇气。
黄昏时,他带她去到舅舅家的禽鸟园里参观,她被成双成对的鸳鸯鸟所吸引,问他这是什么鸭?“嘿!这可不是鸭哟,这是中国人很喜欢的鸳鸯。为什么喜欢它们呢?因为它们是很有情感的一种鸟,它们一辈子都相爱,不分离,如果有一只死去了,另一只也无法活下去的。”他努力向她解说。她想了想,认真询问鸳鸯的中文该怎么说,练习了几遍之后,她忽然对他说:“你是鸳鸯,我也是鸳鸯。”他听着她说中文,完全失去反应能力。这两个月来,她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词,“不好”、“太贵”、“好热”、“饿了”,可是,她现在忽然说了一连串的中文,而且是深具意义的巾文,他呆得更厉害了。后来,一直到她离开,都没再说过一句中文,他每次想起鸳鸯,就怀疑自己听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