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建立中国与世界文化密接关系的努力
耿云志
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她的文化绵延数千年从未中断,而且在数千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其文化在整体上一直处于领先发展的地位,从未有任何其他的文化在整体上对其构成真正的挑战。由这样长久的历史积淀下来的中国人的文化自我认同,便带有强烈的排他性和优越感。尽管在历史上,中国人也曾多少从周边民族那里吸收了某些东西,但总体上,中国人在文化上是自满自足的。这种文化心态相当的根深蒂固。晚明时起,西方传教士来中国,带来一些数学、天文历法方面的新知识,引起少数上层士大夫的注意。但其所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有限的。总之,在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基本上不承认在中国之外,还有可以和中国比肩并立的**和民族���还有可以和中国文化比肩并立的文化。直到鸦片战争打破了中国自我封闭的大门之后,不管中国人愿不愿意承认,一种造成了足以打败中国的种种条件的强势文化,逐渐展现在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通过屡次的挫折、失败,逐渐认识到这些条件,认识到它们之所以形成的原因。从而引导一些先进的中国人透过表面,逐渐认识到西方文化的价值。
这个过程是很有历史意义的,值得我们站在21世纪的思想高度加以回顾和总结。
我们知道,西方列强的近代发展是因地理大发现而刺激起来的。中国的近代觉醒也是同地理观念的大变化紧密相关的。中国人一向自以为自己的**是世界的**,是世界上发展程度*高的**,只有其他**和民族向中国学习,而无中国人向其他民族学习的道理。所谓只能“用夏变夷”,而决不能“用夷变夏”。自从林则徐编《四洲志》,到魏源编《海国图志》,再到徐继畲编《瀛环志略》,中国读书人始稍稍知道,中国之外,还有许多**,中国不过是世界上许多**中的一个,中国也并不是世界的**。他们的书里,还多多少少介绍了一些西方**的情况,表明他们决非古之夷狄**。梁廷枂所编《合省国说》竟对历史不足百年的美国的政教制度称赞有加。这些书籍恰恰是给中国**代政治改革家们提供精神滋养的重要原料,康有为和梁启超都曾忆及《瀛环志略》这本书。19世纪70年代起,中国陆续派出使臣和留学生,还有许多官员和民间人士出国考察、游历。他们带回了异国的亲见亲闻,更充实了中国先进分子们的新的世界观。
王韬是少数亲身游历过西方**的中国知识分子之一。他认识到“至**,而泰西大小各国无不通和立约,扣关而求互市,举海外数十国悉聚于一中国之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几于六合为一国,四海为一家。秦汉以来之天下,至此而又一变”。他并且认定,“泰西通商中土之局,将与地球相终始矣。至此时而犹作深闭固拒之计,是直妄人也而已,误天下苍生者必若辈也”。既然“国无远近,皆得与我为邻”,就只有谋求共处之道,并进而取长补短,增益所不能,以求竞存于诸国并立的世界之中。
破除一统天下的旧观念,正视诸国并立,互相竞争的新局面,这是当时的先进分子在观念上**个显著的变化。有了这一变化,才会酝酿出一系列新的观念。康有为在要求变法的上书中,累次痛论天下各国并立的世局,并指出其意义,提出因应之道。康氏指出,“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故于外无争雄竞长之心,但于下有防乱弭患之意”。这在地球未辟,泰西诸国未来中国之前,尚可维持。但大地已通,诸强环伺,面对一个开放的世界,实不容再沿袭旧日之成规。他在《上清帝第四书》中说:“夫泰西诸国之相逼,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也。……今泰西诸国,以治法相竞,以智学相上,此诚古诸夷之所无也。尝考泰西所以致强之由,一在千年来诸国并立也,若政稍不振,则灭亡随之,故上下励精,日夜戒惧,尊贤而尚功,保民而亲下,……其国人之精神议论,咸注意于邻封,有良法新制,必思步武而争胜之,有外交内攻,必思离散而窥伺之。盖事事有相忌相畏之心,故时时有相牵相胜之意,所以讲法立政,精益求精,而后仅能相持也。”康有为所讲的这个道理,非常重要。这也正是他变法思想之所由产生的基本原因。所以他说:“今者四海棣通,列国互竞,欧美之新政新法新学新器,日出曹奏,欧人乃挟其汽船铁路,以贯通大地,囊括宙合,触之者靡,逆之者碎,采而用之,则与化同,乃能保全。”康氏把世界大通,诸国并立视为数千年未有的一个大变局。因应这一变局,必须学习欧美诸国的新政新法新学新器,才勉能争存于世。所谓新政、新法、新学、新器,包括了文化的诸多主要方面。也就是说,在康有为这位变法运动的**那里,已萌生了近乎全方位的对外开放的文化观念。
梁启超的世界化观念比他的老师更加清晰。他认为:“**之世界与昔异,轮船、铁路、电线大通,异洲之国,犹比邻而居,异国之人,犹比肩而立。故一国有事,其影响未有不及于他国者也。故**有志之士,不惟当视国事如家事,又当视世界之事如国事。”他又说:“地球之面积日缩日小,而人类关系之线日织日密。”“人类关系之线日织日密”,此语*能表现出梁氏对世界化大趋势的感受。所以,梁氏不但是提出建立民族**之**人,也是明确提出中国应成为“世界的**”的**人。他在为推翻清王朝后*初建立的民国政府规划“立国大方针”时,提出**项大方针就是建立“世界的**”。不消说,一个“世界的**”,其文化的方针必然也是向世界开放的。其实,从《时务报》时期起,经《清议报》、《新民丛报》、《政论》直到《国风报》,整个清末十几年中,梁启超的世界化观念和文化开放主义,是其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主导线索。
文化的发展因相互交流而得益,促其进步愈速。这一点,李鸿章也已有所认识。他曾说:“一国之见识无多,聪明有限,须集各国的才力聪明,而后精日益精,强日益强。国与人同,譬如一人的学问,必要出外游历,与人交际,择其善者,改其不善者,然后学问益进,知识愈开。**亦然。或者格物的新理,制造的新式,其始,本一国独得之秘;自彼此往来,于是他国皆能通晓效法。此皆各国交际的益处。”从他的话里不难看出,他的见解有明显的局限,他还只是看到格物制器之类的领域。后来的改革家们就进一步看到政教制度,乃至整个文化各领域,都可从相互交流中,取长补短,推动各自的进步。清末的*后几年,因革命与立宪改革运动的发展,社会上已呈现出颇为开放的气象。只是因为政治变革主导一切的形势,于文化的全方位的开放,尚未成为知识界充分自觉的意识。
辛亥革命迫使清朝皇帝退位,但并未因此换来民主制度的实现,反而出现政治失序,乱象迭出的局面。人们集**力,甚至抛头颅,洒热血,奔走革命与改革,结果竟是如此令人失望。挫折与失望,促使人们反省。比较*有进取心的知识分子们,乃得出结论,认为政治革命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人们的思想观念没有真正发生变化。如陈独秀认为,中国绝大多数国民“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欧美社会**的文明制度,连影儿也没有。所以,口一张,手一伸,不知不觉都带君主制臭味”。所以,他指出,“要巩固共和,非先将国民脑子里所有反对共和的旧思想,一一洗刷干净不可”。显然,要做这样一种思想观念的洗刷工夫,就必须做一番思想启蒙的工作,也就是做一番文化革新的工夫。当时有许多先觉分子与陈独秀有大体相同或相近的认识。就连职业革命家孙中山也看到,国民中“了解共和之意义,有共和之思想者”,仍然很少。“欲使其心有共和思想,不为反对,必须以心感动之,同化之”。所谓“以心感动之,同化之”,也是要做一番思想革新的事业。梁启超更明确要放弃政治活动,专注心力于革新国民思想的工作。他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中宣布说,“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大记者黄远庸认为,积清末以来新旧思想观念的矛盾与更代,至此已到了真正关键的时期,“此犹两军相攻,渐逼本垒”。*后,充分尊重人类之意志自由的新思想必将战而胜之。胡适更从文化整体变动的宏观考察提出,中国人所面对的真正问题是,“我们应怎样才能以*有效的方式吸收现代文化,使它能同我们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协调和继续发展”。
陈独秀之“洗刷旧思想”,孙中山“以心感动之,同化之”的努力,梁启超的新的报国志愿,黄远庸的“渐逼本垒”的新旧思想的决战,以及和他们同时,发出同样的呼吁的所有先觉分子,他们心目中的新思想、新观念,都是来自西方先进世界的。他们无例外地都主张文化开放主义,主动地引进一切他们认为有益于改革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东西。他们都是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和**分子,至少是重要的同盟军。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专注的问题之一,就是努力构筑中国与世界文化的密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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