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红安
吴家嘴儿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位于河口镇附近的滠水河衅。它像中国的许许多多古老的村庄一样,贫穷而又纯朴。
村东有一片古老的山冈,山冈上生长着一株高大的老枫树,粗大的树干少说也要四人合围。数百年来,老枫树茂密的树冠枝叶纷披,如同一把巨伞。春天里开花结果,秋季一到,满树的枫叶一片火红,像霞彩,遮天蔽日;像旌旗,迎风招展……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家嘴”这个村名,渐渐地被“枫树冈”代替了。
年年春雨,年年秋风……
饱经风霜雨雪的老枫树,也就成了枫树冈人苦难的历史沧桑的见证。
1913年2月,农历春节刚过,厚厚的大雪正覆盖着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枫树冈。
这天深夜,从一间小小的土坯屋顶下传来了一阵阵婴儿的哇哇的啼哭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沉寂的雪夜,也惊醒了整个睡梦中的枫树冈。
降临在这个风雪人间的孩子,就是42年后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上将军衔的**战将——韩先楚将军。
他是韩家**的“独苗儿”,父亲当即给他起了个满怀厚望的乳名叫“祖宝”。
虽叫“祖宝”,但等待着他的却不是什么欢乐、幸福和温暖,而是一片深重的愁苦与艰辛,是一片如同大风雪般的寂寞和饥饿。
这个孩子的童年注定是不幸的!
果然,祖宝不满三岁,他的可怜的母亲,一位如同旧中国的许许多多善良而悲哀的母亲一样的女人,痛苦地死于第三胎产后风。老实巴交的父亲只好靠给人家当长工挣点钱粮,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然而祸不单行。祖宝刚满12岁,父亲又疾劳交加,带着深深的牵挂而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人世间。
这样,枫树冈的老韩家便只剩下无父无母的祖宝姐弟俩人了。姐姐先敏,比祖宝大5岁,从小就给本乡雷打边村一个小户人家当童养媳,14岁时嫁给了桥店镇上的一个老实后生田长松。姐姐家的日子过得同样艰难不堪。
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祖宝成了这个冷暖世间的真正的流浪儿和野孩子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起先,他到本村的地主“六裁缝”家放牛。无论晴天雨天,天未亮就得先起来打扫牛圈,把牛粪扫进粪窖后,再赶着牛到村西的洼地里去。不料,有**,牛偷吃了“六裁缝”的庄稼。于是一阵谩骂和责打,小小的祖宝连放牛的机会也失去了。
等祖宝长到14岁时,便不得不挑起一副破烂不堪的皮匠担子,走村串户,晃晃悠悠,开始艰难的谋生了。
可这“皮匠钱”是那么好挣的吗?常常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归,没有钉过一双鞋,没有吃上一口饭,*后只好拖着疲惫的脚步失望地回到枫树冈里来。
人家的鞋没钉到一双,自己的鞋、自己的衣裳倒先破了。
这天,他走遍了邻近的三四个村子,也没挣到半文钱,到傍晚时分,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叫了。他歪歪斜斜地晃到了村口,正好碰到了本村的“道士”吴月香。
“道士”比祖宝大三岁,也是一个毫无生活出路的穷苦少年。因为生活无着,便跟着村外的几位江湖师傅学着说唱���替人家“做道场”,所以村里人都戏称他为“道士”。
“‘道士’啦,我快要饿死了,快弄点吃的吧!”祖宝骂骂咧咧地丢下了皮匠担子,揉着已经红肿的肩膀说。
从祖宝爷爷的那一辈起,韩、吴两家就有着很深的交情。两家互通有无,不是你盛我几升米,就是我送你一床破被絮,所谓穷帮穷吧,已经延续三代人了。所以祖宝也一直把“道士”家当成自己家。
“道士”看着祖宝的倒霉样儿,有意取笑他:
“莫见鬼哟!我没吃的,哪还有你吃的?”
“好‘道士’,莫那样喂!你的命比我的好,今生沾了你的光,来生当牛做马再还给你唦!你把账记好了就行了,我可是都记在心上喂!”
“记个什么!我们唱道的以慈悲为本,宽大为怀,救苦救难,谁还想图你的报答!”
“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拣起祖宝的那副破皮匠担子,拽着祖宝进了自己的家门:
“看看吧,有一口饭,就是你的了!”
“道士”的娘心疼地揉揉祖宝红肿的肩膀,连忙吩咐儿子端了两碗碎米粥来:
“老婶已经算计到了,你这**又是白跑。这做的什么孽呀!穷人的日子怎就这难过!来,快吃了吧,正是长身子骨的年纪。”
祖宝嘿嘿笑了笑,三口两口,几乎是不用咀嚼便把两碗碎米粥喝进了**没沾米粒的肚子,然后抹抹嘴儿说:
“老婶,这粥真香喂!祖宝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老人家。我就不信这样的日子,没有咱们的出头之日!”
“长吧,快快长吧!长大了,兴许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怜他韩大哥,死得太早了!唉!好人不长寿呵,老天爷硬是不长眼哪!……”
“什么老天爷!我不信那一套。哎,‘道士’,你听说了吧?前天陈善初祠堂的佛龛倒了,你猜是谁干的?就是我韩祖宝!什么佛龛,还不是装神弄鬼唬弄善良人的钱米!我趁着没人,一扁担给它捅了下来,看能再骗人不?”
“道士”娘一听,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地说:
“罪过,罪过,祖宝,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罪过……”
“道士”和祖宝一起做了个鬼脸,然后勾肩搭背地出了家门。
剩下“道士”娘还站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
“佛爷保佑,让孩子们这一遭吧,孩子年幼,不知事理。我过几天再给多敬几炷香……”
祖宝和“道士”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老枫树下。
这里是枫树冈的男女老少们有事无事都愿意聚集的地方,祖宝和“道士”还给这里起了个名字,叫做枫树冈的“聚义厅”。
古老的老枫树,好像一位沉默不语、见惯了一切喜怒哀乐的老**。它粗大的树根冒出地面很高,弯弯曲曲地好像一条条长凳子,可以供人坐着乘凉,也可以躺下睡上半天。天长日久,几根粗根已经磨得光溜溜的了。
“哎,我说祖宝,咱们真的要想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我总算有了个不正当的行业,道士就道士吧,终究还是父母生养的。要真的成了道士,那岂不更好?不论别人怎么说,我总可以混碗饭吃吧?可你呢,怎么办,总得有个打算吧?”
“道士”毕竟比祖宝大一些。他捶着老枫树粗大的腰身,满脸忧愁地看着祖宝。
“你看我还能看哪一行?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念了几天的‘人之初’,到头来还不是让先生几板子打了回来?唉!生出来就是这个命!”
祖宝的确在村里的私塾上了几天课。那是他爹在世的时候,想到不识字总是受人欺,便省吃俭用,说尽了好话让私塾先生陈善初收下了他。可祖宝过不惯那拘束的日子,不是带头与孩子打架,就是爬上佛龛往下撒尿,为此不知挨了先生多少板子。不出一些日子,祖宝跑了回来,再也不愿去那摇头晃脑地哼哼唧唧的学堂了。如今,炎凉的世态,寂寥的家境,贫苦不堪的日子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血气方刚、敏感好胜的少年汉子。
“道士”懂得祖宝的脾气,还是开导他说:
“行了,祖宝,你也莫净说气话。你的命其实比我这个假道士的命要好。你没听唱本里说的,‘寒门生贵子,白屋出状元。’我娘找徐家田那算命的徐瞎子给算了一卦,说你韩祖宝是个‘黑虎星转世’,将来肯定是一员虎将,我看你也有点儿像,长得黑黑的,像个包公爷,说起话来虎声虎气,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可是将才的派头啊!”
“瞎扯!你这是在取笑我!就凭我这穷光蛋一个?还虎将呢!你看这枫树冈,和咱们年龄差不多的有十来人,这十来人里就只有你和周麻子有了未过门的媳妇。我们都是光棍一条!还‘黑虎星转世’呢!不信!我不信!……”
祖宝说到这儿,忽然又添了一句:
“我说‘道士’,以后你娶了媳妇,有了儿子,我就做干爹好不好?”
“道士”一拍祖宝的肩膀:“怎么不好?只怕到那时你真的当了公卿和大将,就不会认得我这穷‘道士’了!”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道士”一听,“嘿嘿”地笑了,但立刻又变得严肃起来:
“还是说点正经的吧。往后你打算怎样谋生?依我看,你先当个皮匠到处转转,混碗饭吃,说不定哪**福星高照,撞上好人……”
祖宝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声音放低了许多:“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沿村转悠,听说红安一带有了共产党,专门劫富济贫,为穷苦人做事,跟地主老财对着干。我想去找他们,兴许他们能收留我……”
“道士”一听,忙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影,便压低声音对祖宝说:
“我也听说了,正寻思着把你往这边引引啊!不过眼下清乡团正在到处抓人,见了和共产党沾亲带故的就杀头。再说,他共产党身上又没写个牌子,你到哪里去找呢?就你现在这样咋咋呼呼地到处嚷嚷着要找共产党,只怕是共产党没找到,清乡团先找到你向你要脑袋了!这可不是儿戏喂!”
“道士”说着在祖宝的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到底是‘道士’,说得有道理。看来这副皮匠担子还不能丢,挑着它到处转悠,暗暗地打听,也能避点耳目。”
“这就对了!出去走村串户,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儿,千万不能咋咋呼呼,满不在乎,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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