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曾打折我青春的翅膀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在那个起伏的艰难岁月里,没有了爱人的他肩负着生存和培养子女的双重压力,他将爱深深地沉入了心底。
14岁那年,我读初二。
5年前,母亲没了,父亲只关心他的田地,在他的眼里,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日三餐把我喂饱就算完事。没有人对我好,没有人教我眼前的路该怎么走,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步步学坏的。我开始和街道上一些痞子混在一起,拦路挡截女孩子,打架斗殴,干尽所有坏事。父亲除了对我动粗外,毫无办法。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真正管我!
我抓蛇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我用石头砸别人家的玻璃……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有人告发,父亲逮到了,就打我,朝死里打。我性格很倔,站在那里任由他打,我越是不哭、不逃,他就越打得厉害。
父亲成了我的仇人,我真是恨他。他从不管我的学习,总是让我请假,让我跟在他后面一起干农活儿。但晚上不管我有多劳累,他却又强行命令我把落下的课补上。他种了十几亩田地,从不肯花钱请人帮忙,���就是他的长工,随叫随到的免费长工。
可以想象,我的成绩该是何等的糟糕,除了语文老师欣赏我外,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正眼瞧我一下。村里人都劝父亲,你家的那个“小倔头”读书完全是浪费,父亲说能认几个字就认几个吧,反正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他们的话一点不假,初中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同村的一个上了高中,一个上了中专。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把爆竹放得噼里啪啦地响,我伸出头想去看看,父亲对我吼道:“去把田里的犁扛回来,你这个废物!”
在义乌打工的堂哥叫人带回了信,让我去他那,说**能挣好几十块钱。我问父亲,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工能打一辈子?”
田里的秧还没有插完,父亲对我说:你把它们插了,我出去有点事情,回来要是还没有弄好,我打断你的腿。傍晚的时候,我在塘埂上洗脚,看见父亲帮大队书记家挑稻子,我就更瞧不起他了!大队书记有一个离了婚的妹妹,村里人传言父亲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想跟人家好。
但这次我错怪了父亲。大队书记有一个亲戚是省城某报社的记者,父亲是想托他帮忙,让我跟着他学习采访。后来,我从以前的语文老师那里了解到,我中考落榜时,父亲找过他,问我能做点什么事情,老师说,他文笔不错,兴许能当一个记者。
忙完农活后,父亲带着我和两只老母鸡去省城找那个“记者”。“记者”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后,摇了摇头说,不好办啊!父亲说,你再想想办法,“记者”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能帮我在你们那儿完成3万元的报纸征订任务,我就让你儿子跟在我后面当记者。
对于一个偏僻的、没有几个人有读报习惯的小乡镇来说,3万元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回来的路上,我说算了吧,我不稀罕当什么记者,他就对我破口大骂:“鬼混,你就继续混下去吧!”说着就给我一脚。
父亲开始拿着报纸,到镇上挨家挨户地请求别人订报纸,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竟然在别人面前把报纸的内容说得头头是道。
但收效甚微。他只订出了几百块钱的报纸。父亲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然后东借西凑,凑齐了3万元。那一年,每到月末,家里的桌子上都堆满了相同的报纸。
我终于可以跟在“记者”后面采访了。进去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是报社临时聘用的一个编外人员,以拉广告、搞发行为主。
在省城混了两年后,我回家了,两年中我什么也没有学到。父亲就让我参加自学考试。我说:我就跟你一样,种地吧。父亲抡起手掌来打我,我一抬手就接住了,父亲就愣在那里:“你翅膀硬了,敢还手了?”他再抬手,我说,我学还不行吗?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他已经不如以前健壮了,他的手都有点枯槁的迹象了。
我在省城打算和别人合伙投资办公司的时候,向他借点钱,他死活不愿意,说:我一个种庄稼的,攒下的那点钱是用来防老的。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把钱放高利贷了,我气得不行。
我买房子的时候,他托人送来了3万多元钱。来人说:这是你父亲放高利贷的,连本带利都在这里了。当初放给我的时候,他就说这是留给你买房子的,谁都不能动,好歹我以两头黄牛作抵押,他才给我的……
我一时无语。
我结婚时,婚礼基本上是女朋友家人帮着筹备的。结婚的那天,父亲是*迟一个到的,背着一麻袋的蔬菜、猪肉和香油。他说来早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反倒会碍事。婚礼宴席上,父亲是要上台讲话的,他哆嗦着双手,把话筒拿得老远,现场很吵,他又不会说普通话,没有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有离他很近的我听清了。他说:“娃的翅膀被我打折过啊。我对不住他。”这是20多年来,我**次听父亲对我说软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在那个起伏的艰难岁月里,没有了爱人的他肩负着生存和培养子女的双重压力,他将爱深深地沉入了心底。
2 寂寞的臭干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戏班里的台柱子,演的都是**戏,父亲的绝活是手定切割机———瞬间用手掌把高速旋转的切割机齿轮握停住。这是一项难度和危险度都极高的表演,但父亲很少失手过,他曾靠着这个绝活赢得许多人的尊重。
但是,有一次,父亲失手,出意外了。父亲没有及时握停切割机,两个手指被齿轮无情地锯飞掉了,顿时,血流如注,地上厚厚的灰尘都被鲜血浸透了。台下的观众一片骚动和混乱,有发出尖叫的,有发出哄笑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放下年幼的我,疯狂地推开人群,她要找那两个被割断的手指,她要尽快把它们接到父亲的手上去,越快越好!
可是,人太多了,太乱了,母亲很难挪动脚,她哭着,求着人们帮她找找,但是,那些外乡的看客们,没有一个愿意帮她,他们哄笑着,推搡着母亲,不愿意让开,他们要等着看下一个节目,因为他们花钱买票了,要离开,除非退票。
母亲当然是没有权利给他们退票的,她只能哭着,拿着手电筒一点点求人让一下,让她找找……
父亲蹲在台上的一个角落里,痛得已经是无法直腰了。整整一个小时,节目才全部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了。母亲依然拿着手电筒,哭着,在地上一遍遍找,但地方终究是太大了,又是晚上,整个戏班的人都出动了,依然是毫无收获。
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母亲才在厚厚的灰尘里翻出了那两个手指头,已经是被人踩得面目全非,全都坏死了。
父亲的两个手指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做握停切割机的绝活了。如果长此下去,他台柱子的地位必将被别人取代,甚至他都有可能被戏班驱走。为了能留在戏班里,继续挣钱,养活母亲和年幼的我,他又自创了另一门新的绝活———铁头功,一分钟内开数十个啤酒瓶。父亲没有练过气功,完全靠的是头盖骨!让坚硬的啤酒瓶去砸自己的脑袋,这是一个极其残暴的表演,稍有不慎就会头破血流或者是脑震荡,父亲清楚地明白这个绝活的危险性,但为了生活,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这么做!
一次,父亲头开**个啤酒瓶后,由于没有甩干净玻璃碎片,等第二个瓶砸下去的时候,一个浮在头发上的玻璃碎片随之刺入父亲的头颅里,父亲立即感到刺骨的痛,但职业道德要求他不能马上下场,父亲换了头的另一个部位,继续把剩下的酒瓶全开开了,下台后,父亲痛的全身湿透了!
戏班里吃的都是青春饭,这个首先验证在母亲身上。等她生下我,坐完月子后,想重返舞台时,戏班已经不要她再上了,母亲惟一能做的就是,帮戏班做做饭,搬搬东西,她的职业生涯宣告永远地结束了。
现实终归是不饶人的,尽管父亲是那么努力地表演,甚至是不惜生命地表演,但*终他还是不得不带着我和母亲离开那里。因为,他老了,他的表演开始力不从心了,他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了。父亲是40岁才离开的,那已经是戏班额外开恩了,从来没有人能到那样的年纪才离开的。
父亲把自己*美好、*辉煌、*鼎盛,也是*苦痛的时光留在了戏班里,留在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他回到老家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不认识他了,本属于他的田地被别人占了,本属于他的房子被风雨吹打,倒了,成了一座废墟。
没有田和地,父亲只得到附近的一个炸石场去工作,负责炸石头。那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工作,必须要和老板签订生死状,生死由命,与老板无关。因为这个原因,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但父亲愿意去冒这个险,因为他看到工资很不错。
如同在戏班里一样,父亲还是出事了。一次父亲放了一个哑炮,按规定,他不得不去排除,等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哑炮的时候,炸药突然爆炸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被炸死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仅仅是受了一点轻伤。但他从此再也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声了,听不见大自然里的鸟语声、风雨声了,听不见我叫他爹的声音了,他的耳朵被炸聋了,永远地聋了!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朝任何人发过脾气,他性格特别好。但聋了后的父亲开始变得极其暴躁,他常常用头撞门,样子和表情都特别痛苦,我们都知道他内心是何等痛苦和焦急!他是在考虑以后一家人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但天无绝人之路,后来,父亲在镇上卖起了臭干子,自己做,自己卖,一个纸壳子上写着,一毛钱两块。父亲靠手势和别人交流,人们都习惯称他为徐聋子,慢慢地大家就忘记了他的真实名字。
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我也去了城市里。父亲就这样,一个人在无声的世界里卖着臭干子,日复一日,艰难、寂寞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去年的年三十,由于车票紧张,我晚上七点多钟才赶到镇上。此时已是家家灯火户户飘香了,整个世界都沉寂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我想父亲此时一定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我。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父亲,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穿着当年在戏班时的服装,已经是非常破旧了,肩上挑着卖臭干子用的方块桌和簸箕。父亲看见我的时候,是那般地激动和兴奋。他抢着拎我的行李,然后,用他那只有三只手指头的手,拿起一块臭干子就朝我的嘴里塞,自己还不停地张开口,意思是让我吃,那是他特意为我留下的!当我的舌头碰到那块臭臭的臭干子时,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任泪水汹涌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