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 出逃
1 刺猬头
北边,城堡的墙壁齐刷刷地连在陡峭的悬崖上,令人目眩。城堡建造在岩石顶上,两翼和塔楼在山谷上空展开,仿佛窥伺的猛禽,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格达维尔河平静的水面上。过去,从丹巴旺和挪吉王国来的侵略者在这里的峭壁上撞得粉碎,他们的武士连同牲口一起葬送了性命,好几个月的时间,格达维尔河流的水冲刷着盔甲、人和动物的尸体。
南边,则是另一番景象。城堡正面布满窗洞,建筑大面积地敞开,环抱着一级级坡度缓和的平台。那里生长着扁桃树、橄榄树和柠檬树,它们巧妙地排列着,树根掩埋在厚厚的草丛下面。水池的底部铺着蓝色、绿色的马赛克,水池分布开来,令散步的人备感清凉,并吸引鸟儿前来栖息。*近,国王爱上了异国植物,一个平台改造成了稻田,还有一个平台改造成了棕榈林。夏日来临,微风习习,随处可见排列成行的竹子轻轻摇曳。
高卢西的心脏就在这个城堡里跳动。它的人民崇拜忧愁与和谐两位女神,多年来,战争的喧嚣远去了,国王依照神谕统治着**。高卢西繁荣昌盛,高卢西人度过了幸福的岁月,然而……这天晚上,没有人会怀疑,**无忧无虑的安宁只剩下*后几个时辰了。
玛娃终于逃脱了母亲的监管。
这在平时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玛娃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了。每天,除了在裁缝和舞蹈老师那里浪费时间,她不得不匍匐在神灵的祭坛前,作没完没了的祈祷。她的公主生活受到礼仪约束,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她掩饰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她攥紧了拳头,心里反复说,这些很快会成为不愉快的回忆的。
*后,夜晚降临了,王后被叫走,她有其他的事要做。她一心一意地发号施令,柔和厅里,一群仆役正在为第二天的欢庆做准备,王后没有发现玛娃从柔和厅里溜走了。
公主一声不响,像影子一样向南翼方向匆匆走去。她从膳房前经过,然后上楼到了舞厅。那里有二十来个女仆穿着裙子,跪在地上给地板抛光。过道、楼梯、走廊里,一大群跟班在用滑轮取下吊灯,换上蜡烛,有的在清除地毯上的灰尘,她与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外面,园丁正在修剪篱笆,把小油灯挂在橄榄枝上。玛娃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旁边经过,听见大水池里喷泉启动的声音,远处,亭子下面,乐师正在排练小夜曲。乐曲的音符在温暖的夜空里盘旋,夹杂着茉莉花的芳香。
玛娃能感觉到城堡,还有城墙那边的整个高卢西,都在欢快的狂热中颤抖。她是这个即将到来的节日的主角,但是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高兴。老实说,她的脑子里想着的是另外的事情。
她终于来到南翼的凹室,一进去,她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瘦高个子的女孩站在屋子**,两只手放在围裙上面紧紧攥着。她是菲洛美娜,公主的使女,她像事先得到通知一样在那里等着公主。
玛娃一言不发地把门闩插上,走过去坐在珍贝框的长镜前面。她取下拢住头发的别针,然后抓起一把剪刀,递给菲洛美娜。
“快点儿,”她轻声说,“时间很紧。天就要黑了,太傅在等我们。”
菲洛美娜站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她瘦削嶙峋的脸显得比平常还要苍白。
“我……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
玛娃不耐烦地把剪刀塞进她手里。
“你明白,你清楚得很!快点儿!”
菲洛美娜伺候公主好多年了。她在公主还是婴孩的时候就开始伺候她,那时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小孩。很久以来,玛娃就像信任姐姐一样信任她。很久以来,菲洛美娜就对女主人忠心耿耿。但是她的信仰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仿佛那是亵渎和谐的律法似的。
“不,我不能,”*后她悲哀地叹息着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个……”
镜子里照出两张脸。玛娃十五岁出头,还保留着孩子般圆润娇嫩的面容,相比之下,使女的脸似乎带有病容。
“菲洛美娜,你可怜可怜我,照我说的去做吧。太傅跟我们说过……”
“我没有准备!”使女打断她的话,把剪刀放在梳妆台上,仿佛那是件不祥的东西。
她把手臂抱在瘦削的胸前。玛娃看见她生气的样子,很快就明白了,她还没有让菲洛美娜下定决心。
“你有点儿好笑。”公主叹了一口气,不快地说,“几个星期以来,我让你冒险,做荒唐的事,你二话不说,现在……就为了一点点儿头发……”
菲洛美娜用力摇晃着脑袋。那不只是“一点点儿”头发……真的,*近这些日子里,她什么都答应。玛娃叫她撒谎,她就撒谎。玛娃命令她破坏、偷窃,她都照样做了。菲洛美娜准备为玛娃去死,但是她没有下剪刀的勇气。
“自打你出生,我给你梳了那么多次头发,”她回忆说,“用了那么多发蜡和油膏,让你的头发平顺、光滑、柔软……你一直为自己的头发骄傲!”
“是我妈妈为我的头发骄傲。”公主纠正说。
“然后呢?”菲洛美娜生气了,“没必要非得剪掉!你可以……”
她大把地抓起玛娃的头发,在她的颈子上方盘成发髻。她想起一年前,公主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一个画家来给她画像。画家为了更好地表现头发的颜色,让人拿来特异的黑色墨汁,那是遥远的东方帝国一个魔术师制作的。“取自夜之精华。”他说,眼前一亮,在画布上下了笔。那幅肖像画在高卢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上升为一种象征:公主的头发浓缩了高卢西人引以为荣的美。
“你装扮起来,戴上风帽,”菲洛美娜想让自己的声音富有说服力,接着说下去,“没有人会注意的……”
玛娃猛地做了一个动作,摆脱出来。她拿起剪刀,抓起一绺头发,想也没想,从中间剪了下去。
那绺头发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像花冠一样张开,犹如刚刚采下的花。菲洛美娜强忍住没有哭泣。在她看来,玛娃刚刚做了一件亵渎神灵的事,但是玛娃满不在乎。头发一把一把地接连落在脚下。她剪了又剪,毫无章法,一种狂喜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耀,令人毛骨悚然。整绺整绺的黑发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滑落在肩胛骨上,从背到腰扎得她针刺般地痛。
终于,玛娃放下剪刀,镜子里映出一个长着刺猬头的可怜的女孩。她的模样那么奇怪,那么滑稽,她笑了起来。
“现在高卢西的漂亮娃娃没有了!”她说。
这时,她产生了一种欲望,她想跑到城堡的另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是当着她母亲的面展示自己。她想象得出王后愤怒的叫喊:“玛娃!当着圣和谐的面,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但是她当然不能让自己去做那样的挑衅。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现在去找化装的衣服。”她对菲洛美娜说。
使女很激动,但还是服从了。凹室顶头有一扇暗门,玛娃看着她打开门,走进秘密通道。她感觉自己很有信心。近几个星期来,这个动作她做了无数遍!而且,太傅就在那里。有了他,一切都会进展顺利的。
只剩下玛娃一个人了,她很快地从裙子的褶皱里取出写给父亲的信。信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她把信纸展开,摊在梳妆台上。“致高卢西国王,父亲陛下……”她重新念着信的开头,感觉一阵恶心。怎样才能让这封诀别信不至于很快到达收信人的手里呢?玛娃不知该把信委托给谁。太傅或许有办法?眼下,她暂时把信塞在镜子后面。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上。玛娃破天荒**次注意到自己奇形怪状的耳朵。平时,耳朵掩盖在头发下面,现在,它们从脸颊两边突兀地伸出来,仿佛两面硕大的小旗子长在脑袋上。
“就算逃不出去,谁会娶长了大耳朵的刺猬?”她扑哧一笑,“没人会娶的!”
她在想象中看见:明天,成群结队的宾客将排成长龙,全高卢西的**进入神庙。“堂”们粗壮的脖颈缩在硬领里,“堂尼娅”们戴着罗纱帽,鞠着躬,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她到场了,站在神灵面前,她父母像看守的狗一样寸步不离。“国王王后的独生女儿结婚!啊,多么欢喜!祝他们白头偕老!”
玛娃禁不住想要喊叫。她攥起拳头,紧紧按住胸口。
“呼吸,呼吸……”她大声对自己说,“这一切不会发生的。你不会穿上婚礼的长裙,不会戴上贝壳冠,也不会成为神的祭品。你不会跟人结婚的!”
事情在几个月前,忧愁女神的祭礼期间就开始了。太傅无意间说了一句话,暴露了事情的真相。玛娃现在还能听见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