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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768—824)韩愈,字退之,南阳人。少孤,刻苦为学,尽通六经百家。贞元八年,擢进士第,才高,又好直言,累被黜贬。初为监察御史,上疏极论时事,贬阳山令。元和中,再为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又改庶子。裴度讨淮西,请为行军司马,以功迁刑部侍郎。谏迎佛骨,谪刺史潮州,移袁州。穆宗即位,召拜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使王廷凑归,转吏部,为时宰所构,罢为兵部侍郎,寻复吏部。卒,赠礼部尚书,谥日文。愈自比孟轲,辟佛老异端,笃旧恤孤,好诱进后学,以之成名者甚众。文自魏晋来,拘偶对体日衰,至愈,一返之古。而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集四十卷,内诗十卷;外集遗文十卷,内诗十八篇。今合编为十卷。
原道
道教是李唐王朝的国教,中唐时期,统治**又崇尚佛教,佛道盛行,儒学衰落,固有的封建秩序受到冲击,大唐帝国出现了思想危机,这对帝国的长治久安极为不利。作为儒学忠实的拥护者、卫道者和“道统”的继承者,韩愈深感只有大力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才能有效地制止犯上作乱的发生,巩固**政权,并毅然地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
韩愈在文中鲜明地提出了“道统”的观念,主张尊孔孟,排异端,认为只有儒家学说才符合封建社会的利益。指出佛教和道教学说无视社会现实,无视**的安定团结,扰乱了封建的等级秩序;大兴佛寺道观、供养僧侣更加重了人民的负担,造成了社会的贫、困;坚决主张毁灭佛道两家的学说并禁止他们的活动:“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韩愈借儒家“道统”排斥佛老,这本是为了维护李唐王朝的统治,无可厚非,但将佛老指斥为异端,主张将其彻底毁弃,这并不符合人类文化传承的原则,将圣人定为人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创造者更显得有些荒唐。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日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人于墨;不入于老,则人于佛。人于彼,必出于此。人者主之,出者奴之;人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日:“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日:“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日:“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日:“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日:“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日:“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日:“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日:“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日:“斯道也,何道也?”日:“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日:“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广泛地对群众施行仁爱,就叫做仁;实行适合实际的仁,就叫做义;遵循仁义的要求并实施它,就叫做道;内心充满仁义之念而不需要外界的赋予,就叫做德。仁和义是肯定的有实在内容的名称,道和德是假定的没有实际内容的名称。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凶险之德和吉祥之德。老子把仁义看得很渺小,并非诽谤仁义,而是他的见识短浅。就如同坐在井里看天却说天小一样,实际上并不是天小啊。他把小恩小惠看作仁,把谨小慎微看成义,因而,他小看仁义是当然的了。他说的道,是指他的道,并非我说的道。他说的德,是说他的德,并非我说的德。凡是我说的道德,是体现仁和义的标准,是天下的公论。老子说的道德,是抽掉仁和义的具体内容来说道德的,是他一家之言。
自从周道衰微,孔子死后,到秦时焚书坑儒,到汉朝盛行黄、老之学,到晋、魏、梁、隋之间盛行佛教。那些讲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加入杨朱学派,就是加入墨翟学派;不是加入道教,就是加入佛教。加入那一家,必定会排除这一家。加入那一家就以那一家为主,反对这一家就以这一家为奴;加入那家就加以附和,反对这家就加以诋毁。唉!后代的人如果想听听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该听从哪一家的说法呢?道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佛教徒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那些说法,欣赏它的荒唐而且轻视自己,也附和着说:“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不仅在嘴里说这种话,而且还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代的人虽然想学习仁义道德的学说,可是到哪里去寻求它呢?人们喜欢新奇的思想实在是太严重了,不探究它的本源,不探寻它的结果,只想听新奇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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