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漫游
那天早上,妻子和我正是以通常的方式告别。她放下她的第二杯茶随我走到前门,在门边她扯下我翻领上一根看不见的棉绒线(女人宣布所有权的普遍动作),嘱咐我照料好自己的感冒。我没感冒。接着是她告别的吻——带有新鲜的熙春茶香味的家庭式的吻。没有临时的担心,在她数不清的增添情调的手法里从没有过“担心”一词。由于她的恶癖的长时间的灵巧触摸,把我已夹好了的领带夹弄歪了;我带上大门的时候,听到她的晨拖啪嗒啪嗒地朝着她那杯冷了的茶走去。
我出发时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一点想法或预感都没有。这病的发作来得很突然。
数周以来,我一直几乎夜以继日,在忙一个**的铁路诉讼案,几天前我打赢了这场官司。事实上,多年来我差不多没有中断地一心扑在法律上。我的朋友和医生,**的沃尔尼医生已警告过我一两回了。
他说:“贝尔福德,如果你不松弛下来,你会突然崩溃的,你的神经或大脑会垮掉的。告诉我,在过去的一周里你没在报上看到过一则失忆症的病例吗——一个迷路的男人,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过去、身份和名字,四处流浪——这一切都是因为过度劳作或忧虑造成的一小块血凝引起的。”
我说:“我始终认为那些例子中的血凝块,恐怕只有在新闻记者的大脑里才找得到。”
沃尔尼医生摇了摇头。
他说:“这种病确实存在。你需要改变或是休息。法院,办公室,家——这是你**的出行路线。即便是休息时你也阅读法律书籍。你*好及时接受警告。”
我辩驳说:“星期四晚上,我还跟妻子玩了克里比奇纸牌,星期天她给我读了她母亲每周写来的信。至于法律书籍有没有娱乐性也还有待证实。”
那个早上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沃尔尼医生的话。我的自我感觉跟往常一样好——可能精神比平常还要好。
由于在座席客车不舒服的座位上睡了太久,我肌肉僵硬麻痹地醒来。我把头靠在座位上努力想,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对自己说:“我肯定有个什么名字。”我翻了翻口袋,里面没有一张卡片,没有一封信函,连一张纸或是一个字母组合都找不到。但是在外套口袋里找到了将近三千美元的大面额的钞票。
“当然,我肯定是某个人。”我反复对自己说,开始再次思索。
这趟车里挤满了男人。我跟自己说,在这些人中间必定会有一些共同的兴趣,因为他们随意地混坐在一起,而且看起来心情和精神状态都很好。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位肥胖的、戴眼镜的绅士,浑身散发着明显的肉桂和芦荟味儿——友好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我身边空出来的另一半座位上,打开了报纸。在他看报的间隙里,我们像所有旅行者们都会做的那样谈论着时事。我发现自己有信心——至少对我的记忆来说能够维持这种主题的交谈。过了一会儿,我的同伴说:
“很显然,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这次西部派出了大量**的男人。我很高兴他们在纽约举办这次大会。我以前从未来过东部。我叫R.P.波尔德,密苏里希克里格罗夫的波尔德。”
尽管没有准备,我还是在这非常时刻迅速反应了过来,就像男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时所做的那样。现在我必须进行一次洗礼——同时扮演着婴儿、牧师以及父母的角色。我的意识继续在慢速运转的大脑里施以援手。来自同伴的持续的药味给了我一个启发,瞟了��眼他的报纸,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则显眼的广告,这进一步帮助了我。
我流利地说:“我叫爱德华·平克默,是一个药剂师,家在堪萨斯的科尼普利斯。”
“我知道你是一个药剂师,”我的旅伴友好地说,“我看到你右手食指被乳钵柄磨成老茧的地方了。显然,你也是来参加我们全国大会的一位代表。”
“所有的这些男人都是药剂师?”我惊奇地问。
“是啊。这车是从西部开出来的。他们也是和你一样的老一代的药剂师了,你们这些专卖药片儿、药丸儿的药剂师里没有一个是用自动贩卖机取代**桌的。我们呢,自己过滤止痛剂,自己制药片,这倒不是因为不屑于在春天里摆弄少许植物种子,并且支持糖果和鞋子的副业。告诉你,平克默,这次大会上我有一想法要宣布——他们需要的新想法。哎,你知道药架上那一瓶瓶的酒石酸锑钾和酒石酸钾钠——你是知道的,一个有毒,一个无害。仅看标签,是很容易把这个当成那个的。大部分药剂师把它们放在哪儿呢?哼,尽可能放在彼此离得远的不同的药架上。这显然是不对的。我说应该把它们排放在一起,以便随时进行比较,这样就可以避免弄错了。听懂我这个想法了吗?”
我说:“在我看来,像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好了!我在大会上提出来的时候,你可要给于支持哦。那些东部磷酸橙汁和按摩霜的教授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认为他们的东西是市场上**的锭剂,我们要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皮下注射片剂。”
“假如我能给予任何帮助,”我很兴奋地说,“对了,那两瓶——呃——”
“酒石酸锑钾和酒石酸钾钠。”
我坚决地下结论道:“从此以后应该并排放。”
波尔德先生说:“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在药浆里使用凝固剂——氧化镁和甘草粉——你更喜欢哪一种?”
“这个——呃——氧化镁。”我说,因为氧化镁比另一个词说起来更容易。
波尔德先生透过眼镜怀疑地看了我一眼。
他说:“我用甘草粉,氧化镁会结块。”
“这又是一个那些捏造失忆症的病例之一,”过了一会儿,他边说,边递给我他的报纸,手指指在一篇文章上。“我不相信这些人,我认为这些人当中十有八九都是骗子。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厌倦了他的事业和家人,想开心一下罢了。他从某处蹦了出来,当他的亲人们找到他时,他只好假装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忘记了他妻子左肩上的红色胎记。失忆症!啧!他们为什么不能待在家里失忆呢?”
我拿过报纸仔细看了起来,尖刻的大字标题后是正文——
丹佛,6月12日电。——一位**的律师埃尔文·C·贝尔福德三天前从他家中出来后神秘地失踪,寻找他的所有努力全都徒劳无功。贝尔福德先生是一位具有很高声望、拥有大量利润可观的法律业务的**市民。他已结婚,家庭美满,并拥有州里*大的私人藏书室。在失踪的那天,他从银行提取了数额相当大的一笔钱。从银行出来后再也没人见到过他。贝尔福德先生是个异常本分和恋家的男人,他似乎是在家庭和事业中找到了幸福。如果说他奇怪的失踪有任何线索的话,那么,从几个月来他所关注的与邱伊兹铁路公司相关的诉讼案子里,应该可以找得到一些。医生认为,恐怕是过度的工作影响了他的头脑。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寻找这个失踪男人的下落。
看完这则新闻后,我说:“波尔德先生,在我看来,你似乎完全是在冷嘲热讽。这则新闻还是可靠的。我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病例。这个男人,事业兴旺,婚姻幸福,并且受人尊敬,为什么要突然选择放弃一切呢?我确信这些失忆真的发生了,那些男人们确实发现他们没有姓名、没有过去或没有家庭,在失忆中漂泊着。”
波尔德先生说:“啊,胡说八道!他们是在寻欢作乐。现今的教育太普遍了。男人们都知道了失忆症,就用它来做借口。女人们也变聪明了。当一切结束时,她们会看着你的眼睛,像你希望的那样科学地说:‘他对我施了催眠术。’”
于是,波尔德先生转移了话题,但是他的评论和观点对我没有帮助。
我们在晚上大约一点钟时到达纽约。我乘出租车去了一家旅馆,在登记簿上写下“爱德华·平克默”这个名字。这么做时我全身充满了一种绝妙、狂热而令人兴奋的轻快——那是一种无限自由的感觉,一种获得新生的脱胎换骨般的感觉。我就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似的,那旧日的枷锁——不管它们是什么——被从我的双手和双脚上打破了。仿佛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还能装备上一个男人的学问和经验开始这趟全新的历程。
那个旅馆职员看了我足有五秒钟,我想也太长了点。我没有行李。
“我是来参加药剂师大会的,”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行李居然没有送到。”我取出一卷钱来。
“啊,”他露出一颗镶金的牙齿,“有相当多的西部代表在我们这儿落脚。”他打铃叫来了男仆。
为了能给我的角色增添几分色彩,我做着努力。
我说:“我们西部代表在进行一个重要的活动,要向大会建议把装有酒石酸锑钾和酒石酸钾钠的瓶子并排放在药架上。”
那个职员匆忙地说:“先生的房间是314号。”我被迅速带到了我的房间。
第二天我买了皮箱和衣服,开始过起了爱德华·平克默的生活。我没有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去解决有关于过去的问题。
举起我嘴边的这只巨大岛屿城市兴奋而冒着泡沫的酒杯,我感激地饮了它。曼哈顿的钥匙属于能承受它们的人,你必须既不是这个城市的客人,也不是它的牺牲品。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珍贵。爱德华·平克默虽然出现了仅几个小时,但是也知道羽翼丰满而不受限制地偶遇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世界,是一种多么罕见的快乐。我仿佛是坐在一个有着剧院和屋顶花园的魔毯的入口处,正在把一个人送进奇妙而快乐的国度,那里充满了嬉戏的音乐、漂亮女孩和模仿人类奇形怪状而诙谐放肆的滑稽戏。我不受空间、时间和举止的任何束缚,随心所欲地到处闲逛。我在怪诞的餐馆里进餐,在更加怪诞的公园长餐桌上演奏着匈牙利音乐,和雄辩机智的艺术家雕塑家们一起狂野地呼喊,又或者,在那里,夜生活像是正在放映的电影似的在电灯下颤动;女帽、珠宝及其所装饰出来的女人,还有使这三样成为可能的男人们又一次为了狂欢和这蔚为壮观的景象,全都聚到了一起。在所有这些景象里,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以前从不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自由的钥匙并非握在放纵的手里,而是握在习惯的手里。礼仪是一道必须付费的关卡,不打破它,就不可能进入自由的国土。在所有光彩夺目的,表面的混乱、炫耀、放纵里,我看到了这条规则,谦虚,然而跟坚定一样,占据了**的优势。因此,在曼哈顿你只要服从了这些不成文的规则,那么你将是自由里*自由的。如果你拒绝受到它们的束缚,你就戴上了枷锁。
有时,在自己内心情绪的催促下,我会找一个让人联想起出身**的生命和微妙的克制,堂皇而又轻柔得嗡嗡作响的温室,到那里去用餐。此外,我还会常常坐汽船下到水道里。船上挤满了到曼哈顿海滨寻找粗俗的乐子的大声喧哗着的、打扮人时的、不受约束的、卿卿我我的小职员和女售货员们。还有百老汇——光彩夺目,富丽堂皇,诡计多端,变化莫测和令人满意的百老汇一让人们像吸食鸦片上瘾似的越来越喜欢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