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急开锁
简元小名三脚猫,诨名急开锁,个头小巧,眉清目秀,天生一副铁齿钢牙,三岁死爹,牵着瞎眼老娘外出要饭。牛百石同志把他们母子从异乡找回来,禾坪里掏心剖肺发句话:“一窝雀雀一窝亲,牛家组也就两姓氏,牛、简不分家。简家遭了难,等于牛家遭了难。每人省一口,撑死一只狗!”
乡亲们勒紧裤带扶贫帮困,送他读到初中。他贪玩,常偷去城里泡网吧,段考三门不及格。班主任骂他“气死老师,笑死同学,怄死父母,丑死乡亲”。他一气之下不再上学,去城里开的士,还真把一台红色小奥拓开回了村。时间稍长,被几个坐车不掏钱的小混混揍过几次,丢下开车,改行急开锁。急开锁就是丢了钥匙,或者忘了带钥匙,立马打电话把人叫来,三两下给你把门打开。带点撬门拔锁做盗贼的性质。
急开锁没去公安备案,被派出所逮住课以五千元罚款。他振振有词:“每个公民都有劳动的权利。我是个失地农民,凭劳动吃饭,按行隋收费,你请我愿,你们凭什么罚款,而且狮子大开口?我辛苦劳动一年,也赚不到五千元。你们这是敲诈。诚实的劳动,是—个人的价值体现,理应得到尊重。还有,锁的发明,原本属于自私,属于人性的堕落,急开锁无异于挑战自私——这是有哲学依据的……”
派出所长不懂哲学,瞪着—对尿泡眼,骂声“小偷哲学”,给了他—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个趔趄荡开五尺远,恍若太空人腾云驾雾,眼前金星飞迸,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完成了—个愚氓到政治家的涅槃。
五分钟后醒过神来,他��着滴血的鼻子,踉踉跄跄离开派出所,摸摸口袋,单面一百五十元被人民警察掏了包。
思考了五秒种,得出结论:倘若返回去索讨这笔钱,等于天下*大的傻瓜。于是,仰天向世界宣告:“急开锁无疑会成为珞川市的精英!”
他睡得迟,常常深更半夜窗子亮着灯。支书、村长怀疑他偷着练法轮功,密报乡政府搞一次突击清查,原来趴存桌卜研读《怎样赢得上司欢心》。
从此,他对支书、村长心怀鄙夷,不择场合宣称他们纯属混世魔王。每逢党员大会和村民大会选举,他挨家逐户串联,把混世魔王吃喝玩乐嫖赌逍遥的劣迹四处张扬。无奈混世魔王擅长倒腾土地,善于上下打点,而且出手大方,臭名昭著也、还是支书村长。
他杂书读得更勤了,诸如《上下五千年》、《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从政秘笈》、《中南海的日子》、《邓小平著作》、《江泽民文选》、《三国演义》、《演讲与口才》、《厚黑学》、《曾国藩传》、《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详析》、《资治通鉴新译》之类。
什么样的书,他一读就瞳,—懂就有颖悟。比方,刘备卖草鞋出身,张翼德当过屠夫,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越王勾践替吴王夫差牵过马,刘邦原是个流氓,贺龙两把菜刀起家,比尔•盖茨没上大学,孔老一是个只会读书不会做官的迂夫子,市长、市委书记硕士文凭基本卜是水货……
退休老师谭暮秋宣称,古往今来,百石村书读得*活的学生是简元,脑子*灵敏的学生是简元,*不守规矩的学生是简元,*有出息的学生是简元。
——这个判断很准,三年不到,也就是这部长篇收尾时,他已荣升洛川市委常委、市政府秘书长。
简元人仕,与王省吾有关。
2 遗人玫瑰
王省吾少年得志,大学毕业一年就当了乡长、市人大代表。人不坏,缺点是懒,好打牌。没有牌局邀约,很少来。来了除了打牌,很少力实事。
那天,区人大马主任搞突然袭击,一车梭到乡政府,搭上王省五省吾开到百石村视察。简元恰好在村部闲逛,大胆迎了上去。他城里混得久,一些处级、厅级大干部夫人都找过他急开锁,他不怕小轿车,何况区区桑塔纳,级别也高不到哪里去。
王乡长问:“你是什么人?”
“不巧。你要找的牛支书和赵村长进城休闲去了。不信,你打他们手机。”
人大主任说:“晴天白日,又不是节假日,休什么闲?”
“基层干部清苦,改善一下生活。”
“怎么改善?”
“洗洗鸳鸯浴,搞搞推油按摩。牛支书和赵村长说,城里小姐乖巧,含花吹箫全活,用的美国进口液体**套,滋味不同于穿着袜子洗脚。”
“可是实情?”
“路边的老黄牛都能作证。选支书,每个党员送只**诺基亚手机,现金一千;选村长,每个人头送条大中华,村民组长坐飞机逛趟北京;选村委,每个人头现金一百,吃餐酒饭。牛家组组长牛辛卯原本三个女儿,当外人说只有,少送—条大中华,硬是上门讨回了—条……我手里有本明细账,可以当场验证。”
“这一大笔钱从哪里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土地被几届村委折腾光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没挂帅印的韩信。”
“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萧何。”
“萧是知天文识地理晓百事的呀!我问你,百石村哪个小组*富裕?”
“王乡长的联系点。”
“哪儿?”
“栖凤组。”
人大主任对王乡长说:“去看看你的联系点吧。”
王省吾有些着急:“改日吧?”
简元说:“乡长漾虚。我当向导。”
小车往山里开。一路上竹篱茅合,破烂不堪,土泥路凹凸不平。土墙上留有许多过时的石灰标语:横下一条心,割断两根筋!你敢育女生郎,我敢牵猪抬床!……见不到社会丰义新农村气象。
人大丰任皱紧眉头:“今夕是何年!这就是你的联系点?麻将点吧!”
简元说:“不是。还往里走五华里。”
小车继续往前开。
拐进一个偏僻山沟,几乎看不见田地,山上没有树木,生态资源十分贫乏。奇怪的是,山粱卜汶儿那儿,立着清—色三层小楼房,楼顶架着电视天线盘,墙上贴着白晃晃的瓷砖,铝合金玻璃窗在日头下耀眼。每户都有铁栅栏围住,小院里种些花花草草。门口大都停部摩托,有几户还停着奥拓轿车。
人大主任顿觉神情气爽:“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新加坡搬这儿来了?”
“王乡长的GDP。”
人大主任拍了王乡长肩膀一下:“山内山外,天壤之别!王省吾,你还真有两刷子!”
王乡长脸上有了喜色:“想弄个致富示范组,但效果不明显,马主任批评指正。还想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在村部办个百石商贸**。力争一年摘掉贫困村帽子!”
人大主任说:“我倒想问问,你是如何让栖凤坡致富的?自然条件很差嘛。”
简元说:“王乡长思路不同于—般领导,打的科技致富牌。科技含量低的项目看不卜眼,专门引进高科技。”
“什么高科技?”
“家家户户制调羹。像温州农村家家家户户力作坊。”
“什么调羹?”
“喝肉汤的调羹。”
“什么喝肉汤的调羹?”
“王乡长引进江西景德镇采纳科技大学新发明的调羹制造技术,产品都销到广州、深圳、香港、澳门七八个大城市了。每年寄回的汇票超过一百五十万,差不多家家盖了小洋楼,二成有小车。”
“好!好!这高科技好!”
王省吾不知道简元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人大主任高兴就是好事。人大主任高兴,年终述职就能顺利过关,而日提拔有望。
人大主任说:“去现场参观一户吧?”
“不行!”简元说, “高科技,采纳大学有专利保护。谁敢泄密吃官司。这是上了合同书的。您没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省长、市长来了都不许进呢。”
“原来如此。小王,厉害!”
返回乡政府,吃了饭,人大主任高高兴兴回去了。
王乡长把简元叫到—边:“狗日的简元。调羹什么意思?”
简元说:“栖凤坡有四十多个年轻姑娘媳妇,凡是相貌过得去的,都去广州、深圳、香港、澳门宾馆三陪了。那赚钱的高科技,不就调羹大的地盘么?”
“痞子!”王省吾哭笑不得。
“乡长啊,都穷成这个样子了,你就不能来一点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我不是让你砍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面旗,但弄个屁股干净一点的支书村长还是办得到的吧。长此以往,你的政绩又如何体现呢?”
王省吾沉吟半晌,说:“你能拐个弯子批评我,证明你有良知。你果然会急开锁。责任意识应当比那两个混世魔王强……”
不久,简元人常当了村长,—年后转正兼了支书。
牛百石同志
公元一九四九年某个光荣的秋日。
村里在敲锣打鼓。长尾巴喜鹊在槐树枝丫间飞来飞去。土改工作队领着青年男女,在百石大丘排成方阵扭秧歌,进两步,退一步,腰鼓敲得叮叮咚咚响。地主简本源绑成一只粽子,戴着纸扎的高帽,被民兵推搡着游乡,后面跟一群看热闹的小把戏。人们欢天喜地唱一支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一只高大的青铜香炉安放在田埂上,炉膛里一忽儿喷出青烟,一忽儿烈焰熊熊。—本本黄色的田契投进去,血红色的火舌一卷,咬住,顷刻化为灰烬。有人用红缨枪捣一下炉膛,灰烬如金色的蝴蝶蹿向半空。
区长石刚是个北方人,操一口正宗京腔,总是把一支驳壳枪吊在屁股后头,走路时枪柄上的红绸一忽悠一忽悠,如一穗红高梁;立在台上讲话,嗓音洪亮,中气很足。石刚区长宣布分配胜利果实,贫协主任牛望秋按照册子点名。每叫上一个,那人就满脸堆笑走近土台,要么分得一点金银首饰,要么领回几件农具,要么牵回一头牛羊。
牛望秋喊:“牛百石—”
他挤出人缝,探头瞅那土台。就他的愿望,农具、牛羊、金银首饰并不是*爱……
区长石刚问:“你就是牛百石同志?”
台下哄地一笑。
“大家伙儿笑吗呀?”
“笑‘牛百石同志’!”
“女口今解放了,平等了,都称同志。这有什么好笑的?”
“长工汉也是同志?”
“除了汉奸、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异已分子,一律称同志。称同志是—种光荣。牛百石,乐不乐意称你同志?”
“乐意!长官。”
“叫石刚同志。共产党不兴叫长官。”
“是。石刚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