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兵发彭城
韩信这个人,是“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好证明。
比如熟谙兵法的武将龙且,多年之后在与韩信决战沙场之际,就曾以嘲笑的语气,向左右说道:“那人本将军老早就认识了,极易交手。”
“极易交手”这几个字用在这种场合,很有蔑视的味道,似乎打败韩信简直易如反掌。龙且还说:“本将军以前就知道韩信胆小如鼠,你们等着瞧,那小子转眼间就会落荒而逃。”
龙且出生于楚地,一直在项羽军中,逐渐成长为一��将军。在韩信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低级校尉时,他们就认识。人往往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等于了解这个人的一切。龙且就犯了这个错误,结果身败名裂。
军事才能与教育同培养并无直接关系,只是纯属偶然地寄寓到某个人身上。才能本就极其稀有,也极为特殊,它究竟会寄寓在什么人的身上,即便是早年曾一起待过的同僚也无法察觉。
昔日的低级校尉韩信,如今登上了正式拜将的神坛。
刘邦宣布,从即日起任命韩信为大将军。数万名士卒参加了这一庄严仪式。任何人看到坛上的韩信,都不会想到他是位名将,唯有萧何对此信心十足。萧何一生从不愿在热闹的场合出现,始终躲在刘邦背后,总是避免显眼,也不大提起自己的功绩,但从在韩信身上发现大将之才来看,他实在绝非等闲之辈。
至于刘邦本人,虽然依从萧何而让韩信当了大将军,但内心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此职位非韩信莫属。
仪式结束之后,刘邦以主君的身份,为韩信举办了一场小型酒宴。作陪的是不轻易开口的萧何,以及更为沉默寡言的夏侯婴。
前面已经讲过,战国时,社会开始承认个体和个体的尊严。在其后的历史上,这种风气渐渐衰落下去。个体的尊严只限于士**。所谓士,当某一个人已经有了这种自觉的认识时,就已成为士,并不是谁规定的身份。总而言之,在刘邦活的时代,战国之风仍在盛行,故刘邦虽以汉王身份任命韩信为大将军,但并不认为韩信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手下,从礼仪上讲,只是将韩信作为一名具有独立人格和自尊心的士以礼相待。连一向以不拘礼节著称的刘邦也只能如此。
“将军!”刘邦摆好了姿势,郑重其事地向韩信求教,“因为萧何向本王竭力**,本王才任命你为将军,可是本王并不十分了解将军,将军对本王有何赐教?”
韩信颇有分寸地向刘邦深施一礼,首先对任命自己为将军表示感谢。
接下来便是一问一答。在古代社会,逻辑与修辞都高度发达,因此,韩信可以毫无障碍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在后来尊崇儒家的年代里,大臣绝不敢向君主提出质疑,而在当时,君臣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还很随便,可以随意高谈阔论。
“现在大王如欲争霸天下,对手将会是谁?”
韩信从目前的事实出发开始发问,这是当时阐述问题的人常用的一种破题法。
“项羽。”刘邦迟迟疑疑地答道。刘邦对于自己的答话并不十分认真。项羽本身就是天下,刘邦不过是大地尽头一小片土地的头领而已,如果项羽本人听到刘邦的答话,岂不会笑掉大牙?
韩信点了点头。他那突起的前额下,一对眼睛宛如黑夜中的鹿一般,放出两道蓝光。
此人的眼睛怎么会是这样?不仅刘邦,连与韩信很亲近的萧何,也感到奇怪。韩信那双眼睛既不锐利,也不阴森怕人,只是让人感觉像是暗蓝色的深潭,清澈透底,至于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实际上韩信此刻正处于忘我的状态。畏惧、顾虑,或者是爱与尊敬这些感情,好似蒸发了一般,统统从韩信的心里消失了。他常常是这样,一旦开始思考,或是讨论什么问题,就会忘记自我,感情也变得格外单纯。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与众不同。
“大王,论勇悍和仁强,不知大王自觉和项羽谁可胜出?”
韩信主张以这两方面为出发点,称一称二者的重量。所谓勇悍,就是一种超乎勇敢的积极精神,具体来讲,就是指在战场上的勇猛程度;仁强则是指超越仁的伦理情感,指的是不仅对部下要有慈悲心肠,而且要表现出粗鲁而疯狂的爱心。勇悍与仁强,乍一看相互矛盾,但彼此相克的性格有时却可以存在于同一人身上,由此,理想的王就诞生了。当时,论到王的资格,也都普遍如此理解。
只是韩信这个提问提得甚是无礼,连萧何都想起身阻止,但刘邦可能是被韩信那双异样的眼睛给迷住了,竞一本正经地动起了脑筋。不一会儿,他开口说:“本王不及项羽。”
“臣也有同感。”韩信冷冰冰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臣追随过项羽,所以深知其勇悍。他一旦发怒,斥责众人时,数以千计的勇者都匍匐在地,无人敢抬头。他虽然如此勇悍,却不具备放手让有本事的将军纵情驰骋沙场的性格。如此一来,他的勇悍就绝非战将之勇悍,而是成了匹夫之勇。”
刘邦无言以对,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鸿门宴上曾亲身领教过项羽那霹雳般的愤怒劲头。先前只要一听到项羽这个名字,就不免浑身发抖。韩信却说那是匹夫之勇。
“哦?那是匹夫之勇?”刘邦有一种被人从某种诅咒里解救出来的感觉。“项羽在仁强方面怎么样?”
“说到他的仁强,实在很微妙,没有接触过的人绝不会明白。他尽管对敌人如猛虎,对士卒却十分和蔼可亲。但这种对比该如何评价呢?士卒们远离家乡,在战场上殊死搏斗、东征西讨,毫无乐趣,痛苦不堪。他们对仁充满了渴望,而且是渴望一军主帅之仁。当感受到项王和蔼的态度和满心的关切时,他们就会像严冬冰天雪地里的野兽来到阳光普照的地方。唯有在这种时候,所有的人才会心甘情愿地为项王而死。楚人本来就有这样一种容易冲动的性格。”
“项羽对属下的将军们也是这样?”
“一样。倘若有人得了病,他就会流着眼泪站到床头,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病人。”
“是这样?”刘邦只知道项羽的勇悍。项羽勇悍过了头,竟然能把几十万投降的敌军士兵毫不在乎地活活埋掉;发起脾气来就把属下痛骂一顿。刘邦一直以为项羽就是如此,却没想到项羽对自己人的爱竞如此强烈。看到属下受疾病折磨而落泪,这种感情在刘邦身上是没有的。其实在项羽的感情世界里,世上的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二者必居其一,非敌非友的人绝不存在。由于对敌人永远仇恨,对朋友永远热爱,论功行赏也是以爱憎分明的标准来进行。项羽心中似乎从无非敌非友这种暧昧的感触。可是,当刘邦审视自身时,除了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再无任何感想。对于敌人和背叛自己的人,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对属下也从未给予过热情洋溢的爱。
我原来竟是个无用之人啊!刘邦不禁暗自感慨。
韩信紧紧地盯着刘邦,仿佛要看透他的心思。问:“大王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项羽。”刘邦表情严肃地说。
照理韩信至此应该很佩服刘邦了。如果对项羽说这番话,肯定一句话还没完,就被扔进油锅里去了。但韩信可不会为别人的这种表现而感动,他生来就对此无动于衷。在这一点上,他与张良有根本的不同。韩信只是把刘邦看成一个好说话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看法,*多是再感慨几句。世上有哪个糊涂人会为人家好说话而激动不已呢?
“但说到项王的仁强,”韩信说,“那只是妇人之仁。”
听到韩信这一说,刘邦大为震惊,萧何和夏侯婴也都瞠目结舌。
“项王无疑爱惜属下,可是一旦到要论功行赏的时候,却迟疑不决表现吝啬,即使是非授不可的印信也不肯撒手,握在手里不断抚摸。虽说仁,却也太吝啬了。这就是妇人之仁。”
“在这一点上,我是超脱的。”刘邦心道。
“所以说项王之强悍,归根结底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刘邦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也不尽然。”
“将军刚才不是如此说吗?”
“要看对手是谁。”
“对手是谁?”刘邦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大王。”韩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刘邦,就像农夫凝视着藤蔓上悬挂的瓜一样,脸上毫无表情。“大王,*关键的就是要与项王反其道而行之。凡是擅长用兵之人,大王都要积极任用。只要能建功立业,就毫不吝惜地封赏。如此这般,项羽的强悍自会不攻自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