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几棵高大的树下,几户矮小的住家,高树矮屋,白墙黑瓦,这就是我的家——江苏宜兴闸口北渠村,类似江南大部分民居。离我家不远处,有一片宽阔的野草地,百草丛生,一簇簇,枝枝蔓蔓,有青嫩的,有尖叶发黄的,地势坑洼不平,这里曾是一片古老的坟场,却成了我童年乐园。草地四周是大树,有好几条水牛,慢腾腾围着大树吃草,吃饱了就倚靠在大树下乘凉,有五六个牧童在草地上游戏,比赛投掷割草的镰刀,看谁投得*远,其中也有我,我年龄*小,抛得*近,比不过他们。小伙伴们玩得乏味了,又到附近水田里的一个大坟堆掏野鸡窝,大坟堆位置较偏,几座坟连在一起,平时无人造访,乡人给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花园场,面积不大,上面长满了多剌的灌木和杂树,密密麻麻,人进不去,里面有野鸡蛋,非常好吃,我们用镰刀切割带刺的树,一点点往里面钻,走了没多远,忽然一个小伙伴大叫一声,有两条蛇向我们游来,大灰蛇很粗壮,小蛇是青色的,非常吓人,大家都四下逃散了,再也不敢去了。刚逃出来,我父亲来叫我回家��说我快上学了,要好好准备功课,不许再撒野。父亲把我和这些不念书的野孩子分开了。
每年的清明,父亲都带我到祖坟扫墓,飘纸钱,他告诉我哪个坟是祖父,哪个坟是祖母。出乎意外,他告诉我,我另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他们的坟墓连在一起,也葬在这里。我才知道,父亲以前结过一次婚,还生了一个孩子,都病死了,后来娶的我母亲。墓地在水田里,父亲看到田埂有一些黑窟窿,饶有兴味地给我讲他童年钓鳝鱼的故事,鳝鱼都藏在池塘或水田的泥洞里,有**,他钓了一竹篓,安置在水田边上,突然翻了,鳝鱼掉在水里飞快游走了,真可惜啊,我听他讲过去的一幕,却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为之顿足。
父亲利用家里的墙,外面加半圈篱笆,围了一个菜园,种菜种瓜,瓜果蔬菜都不用买。每到夏天,家里要制作一缸酱,放在房顶上让太阳晒,小孩子碰不到,每天都要上去搅拌,这个工作也是我父亲做,有一次木头梯子垮了,他摔了下来,留了残疾,我曾多次要代他上去,他就是不肯,他谁都不让,怕我们摔着。父亲是个半农民半知识分子,他在私立吴氏小学当老师,兼任校长,家里有十亩水田,农事繁重,全靠他一人经营,事必躬亲。
母亲生了六个孩子,还打过胎;身体常年不好,家务事也由我父亲一手打理。客观条件逼迫他必须节俭勤劳,乡邻讥讽他:吴爌北连尿都不肯撒在外面,都要留回家。父亲*大的期望就是儿女们都能上学读书,将来有谋生的职业,能脱离农村,家里没财产,仅有十亩地,他把积攒的所有血汗钱都用来培养儿女。我舅舅家很有钱,但不重视子女上学读书,孩子都没出息,家产也败光了,我父亲看到这一点,更坚定让儿女上学读书学本领,有了本领,有没有家产无所谓。父亲非常有眼光,他的一生吃苦耐劳,专为儿女的前途而活了。
父亲做事有条有理,一丝不苟,他一点时间都不闲着,有空就到树林子里砍树枝,背回来后,一根根劈开,大小粗细分开捆,整整齐齐,干净利索。有时母亲叫父亲去买布料、针线等家用,父亲买回来总是可丁可卯,一点没有富余。家里点的是煤油灯,他总是把火苗捻到*小,尽量不点灯。他从来不同意把剩菜剩饭倒掉,他说宁可吃下去拉肚子,也不能浪费粮食,掉一粒米都是要遭雷打的。贫穷,是我童年*深刻的印记。
正是父亲近乎苛刻的节省,忘我的操劳,我被感动,自己必须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也正是受父亲的感召,我读书特别用功,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争取**名。当我如愿考取宜兴县*有名的鹅山小学读高小,离家住校,父亲**次送我报到,办好住宿手续,替我整理好床铺,叠好被子,他将要回去的时候,我感到很辛酸,哭了,这是我**次真正出自内心有感伤的哭泣,同在家里撒娇发脾气吵架的哭泣完全不一样了,我尝到了真正因伤心而哭泣的滋味。
我在吴氏小学念的初小,读书成绩是*好的,初小毕业参加全县会考,我的成绩平平,不是*好的,*好的成绩都出在鹅山小学,我考取鹅山小学高小以后,拼命努力,**学期下来就争取到全班**名,这是给我巨大鼓励和自信的**次成功,感到非常光荣,父亲更是笑逐颜开,刚好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在我们家,他看到这个成绩,大声夸赞道:“爌北,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长河之曲
流年似水,欲念如火。
我于小学毕业后,考进无锡师范学校,初中毕业,考入浙江大学代办**工业职业学校,学电机科。全靠考试,贫寒的农家孩子一步步实现了目标,日后工作和生活有了保障,*值得庆幸的是,给一心一意为孩子谋前途的父亲以*大的安慰,父亲不用再担心儿子的将来会饿饭了。
蒋介石执政时下令,全国大学一年级及高中读完一年级,利用暑假进行三个月集中军训,浙江的学生集中在杭州南星桥兵营。全省的学校混编,我同杭州艺专预科(附中)朱德群被编在同一个连同一个班,朝朝暮暮生活在一起,无话不说,相见恨晚。一个星期天,德群带我去参观杭州艺专,我看到许多极美的油画、素描、水墨画、雕塑等艺术作品,大为震撼,就像初生的婴儿刚睁开眼睛**次看到世界,感到眼花缭乱,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艺术,我非投进艺术世界不可。我已17岁,感情的野马,不受约束了,自己决定要转考杭州艺专,父亲坚决反对,我痛哭流涕,坚持到底,母亲只好劝父亲:“还是听冠中的,听他自己决定。”在父亲并不同意的情况下,我独断独行考进了杭州艺专。明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可能供我读完艺专,但我哪怕学**两天也必须要学,矢志不移。从此,对我前途的忧虑都留给了父母。
以校长林风眠为核心,吴大羽、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雷圭元、刘开渠等七八位教授都是留学法国的,而且汲取了法国现代艺术,在三年预科教学中,重视素描基础训练,造型能力培养,本科三年都学油画,强调个性解放,强调色彩及艺术品位。对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完全开放,学生大多陶醉于现代艺术,图书馆的图书及画报基本都是法国出版物,而且介绍现代派居多,对塞尚、马蒂斯、毕加索,同学们都非常熟悉,学校开设了法文课,从教学方式到方向几乎就是巴黎美术学院的分校。绘画系的课程包括西洋画和中国画,两者都学,但学生主要学油画。中国画课时少,时间短,不受重视,教授是潘天寿,大家都推崇潘老师的艺术和人品,却不来听他的课。赵无极就不上潘教授的课,考试时胡乱画个圆圈交卷,潘老师要将其开除,被林风眠保了下来。课程设置每天上午都是油画,画裸体模特,下午才有其他课程。
我同朱德群特别接近,他个头很高,我比较矮小,一高一矮,形影不离,看到我就会看到他,已成为校园引人注意的一个景点。我们一有空就到西湖画水彩画,跑遍西湖的角角落落。几乎每天傍晚,同学们都要在宿舍举办观摩会,把画好的水彩画叫大家品评,同学间的竞争是很厉害的。学校里还有一个小动物园,猴子、仙鹤、孔雀、鸳鸯等动物都有,给学生写生提供方便。
老师们的代表作,及历届毕业生的**作品,都展示在新建的陈列馆,我于此见到吴大羽的《井》、《岳飞班师》,潘天寿画的是两个佛像,林风眠有裸体画,还有一幅题为《海滨》的油画,表现的是一群妇女在大海边,焦急地等待,渔民打鱼的船还未归来,风浪却步步袭来。其中一个*出色的学生郑祖纬画了一幅水墨《首阳二难》,极为动人,同学都非常佩服,潘天寿老师特别给他题款,只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同学英年早逝,只留在人间一本薄薄的小画册。艺专师生审美的高格调,遨游于现代艺术时空,与西方艺术接轨,莘莘学子产生了骄傲心理,审视其他美术学校,对琐屑的描画,追求逼真的写实,根本瞧不起。确实如此,如果我**次来艺专参观的是苏州美专,或者南京**大学艺术科,根本不会吸引我,我就不可能转而学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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