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倩倩其实并不美。她完全缺少小说或电影里所描写的那种云鬓如雾、面似桃花之类的条件,但大家都说她漂亮。也许是由于她匀称的身段,也许是由于她优雅的举止,不知为什么,连路遇的人都往往要回头再打量她几眼。特别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常常使望着她的人舍不得移开眼睛,感到衷心的喜悦,甚至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
*早发现她这个特点的,是她那颇有点文学气质的父亲。“巧笑倩兮,巧笑倩兮!”他连声地赞叹。于是,她有了这个名字——倩倩。
妈妈坚决不同意。妈妈是做组织工作的,习惯于处处考虑政治影响。刚刚胜利,进入大城市,特别要警惕资产**影响。别人的孩子取名都是胜利、土改、建国、建设……你却取个什么倩倩,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但爸爸坚持。连倩倩自己也顿着脚嚷:“就叫倩倩!就叫倩倩嘛!”先是哭,后是笑,笑得妈妈也心软了——妈妈从来对哭的孩子是严厉的。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倩倩经历了50年代到70年代所有青年经历过的各种风浪,生活在她身上同样打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学会了颦眉、叹息、愤怒,有时甚至是哀怨、泪下如雨……同时,却依然善笑如故。
但此刻,倩倩没有笑,而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在凛冽的寒风里冻得跺着脚,嘴里喷出一团团的白气,眼睫毛和双眉上都挂着冰屑。雪花大片大片地降落着。天还没有亮。在北国严冬的黑暗里,她那条鲜红的头巾在茫茫白雪中,就像一束抖动的火焰。
这是1979年11月底,在北方一个大城市郊区的一个长途汽车站,倩倩在等人。
倩倩在等人。她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先是微笑着等,然后焦灼地等,现在简直是愤怒地等了。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他是应该来的。
他是应该来的。倩倩今天不是平常出门,倩倩这是在走向新的世界,去从事伟大的事业,去战斗!而且,他明明知道,在倩倩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踏上她人生重要转折关头时,她是多么需要他。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虽然他生她的气。半个月前,他们吵了一大架。哦,吵得多么厉害呀!把千挑万选买回来的一套茶具,也摔得粉碎了,倩倩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一个暖和的晴天,她从教育局兴冲冲地回家。他正在她的房间里等她。
“批准了!哦,终于批准了!”她连笑带喘,嚷得窗外枯树上几只正在光秃秃树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鸟一颤,都扑拉拉地飞走了。
他却一动没动,只是把手里的烟掐灭了,死死地往烟灰缸里捻。捻,捻,明明一点火星都没有了,还在使劲儿地捻,捻得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一场风暴又要来临了,倩倩想。她忽然觉得那样疲倦,但还得打起精神去安慰他。而又有什么需要安慰的呢?又不是生离死别,只不过是调换一个工作。只不过是从城里调到郊区。只不过是她响应了号召,按照常人看来,是做出了一点牺牲……其实,牺牲还没有开始,只不过是刚刚下了个做出点牺牲的决心,阻力就这么大,生活就这么难。而使她为难的恰恰不是别人,却是他。她一直以为*了解她、*爱她、决心把自己的一切终生和她连接在一起的他。
他们已经吵了多少次啊,简直是无法计算。于是,倩倩把已到嘴边的成串的话又咽了回去,执拗地沉默了。
她没想到,两粒豆大的泪珠从他眼里蹦落了出来。倩倩慌乱了,她从来没有见他哭过。而现在,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了下来。不,不是流,而是一颗一颗地往外蹦。
她忽然觉得是那么地对不住他,于是慌忙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说:“又不远,才一百多里路。我专门打听过了,每个星期都可以回来的。”
他仍然一声不吭。她看得出来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在**自己。
“咱们照样可以结婚。”她嗫嚅着说,“我原想等我工作熟悉一些……所以提出婚期往后推半年……可如果你不同意,那……”那什么呢?如期进行吗?那对陌生的工作显然会有影响的。她怎么会说出了这样的话呢?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话儿戛然断了句。
她为难地笑了笑,怕他会抓住这句话,接着恳求她,于是,心慌意乱地在心里重新排列说服他的理由。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竞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鼻涕眼泪抹了满脸。倩倩掏出手绢,刚要给他擦脸,他却一把夺过扔在地上,用脚连踩几下,干噎着说:
“问题不在一年半年。而是,而是,我这才了解****里的价值,原来还不如一帮流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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