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旧欢如梦
不知为何,只要闭上眼睛,**时间浮现在我心中的紫禁城的模样,总是带着日暮的苍凉或是大雪的清寒,沉静之余让人思绪万千。或许,是我早已在心中为它定了性,开场的婉转悠扬,逃不过终场的肃杀与岑寂。
从端门逶迤走来,恍若走入历史沧桑。岁月无声,宫阙无言,人事纷纷。
天际,大片乌云线条柔和,光影婆娑,像多少双眼睛欲说还休,密雪纷扬中,多少往事升起沉下,无声胜有声。
每一位走过金水桥和太和门的人,仍是不能免俗地将目光落到太和殿上,这紫禁城*重要的一座宫殿。从永乐四年(1406年),朱棣决意离开南京,重返故地北平开始,肇建一座举世**的宫苑,就成了势在必行之举。而太和殿,作为这世间皇权*恢弘的象征,它的出世,也是指日可待。
王既有所命,民何惜所死。中国的老百姓一向是*懂得服从和付出的,上头一声令下,便愿倾其所有。今天的我们已无从用语言去细述当时营建这些宫苑的艰险,皇权所指,倾举国之力亦不为过。耗费巨大,民众死���无数,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永乐年间太和殿的柱子,由楠木制成。这些珍贵的楠木,多生长于川湖广等地的群山峻岭中,深藏于原始森林的险峻之处,随时有虎豹蛇蟒出没。入山采木的难度跟送死差不多,所以后人用“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来形容采木的代价。
太和殿(明永乐时称承天殿,嘉靖时称皇极殿,清顺治时方称太和殿)建成之后屡遭雷击火劫,经历数次重修。树木的成长并不由皇帝说了算,到清朝时,即使耗倾国之力也难找出跟原先一样的木材了,太和殿里的龙柱,只能用东三省的松木拼凑而成。
当阳光一点点渗入,漫过严丝合缝的金砖,绕过巍峨的龙柱,照亮御座和御座上方的“建极绥猷”时,我突然感觉到彻骨的悲哀。
宝座不言,雕龙不啸。
无一例外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会让人与世隔绝,那高不可攀的御座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不切实际的梦幻感。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孤独,在孤独中**出天命所归、繁华永固的臆想来。
当年,无论是坐在御座上的朱姓家族,还是爱新觉罗氏,他们都曾梦想着江山永固,国祚万年。都心知人世无常,寿命短浅,但谁不恋阶下众人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一朝建成,紫禁城即宫门深锁,与世隔绝。非但**,庶民连靠近内城亦不许。这九重宫苑,直如天上宫阙,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参观造访,虽矗立于尘世,却不啻为人间秘境。
以为这样高高在上便是**了,可太平深处深藏患难,江山社稷总不能如君所愿的固若金汤,万载相传。那祸端不缘外侮,亦必起于萧墙。所谓沧海桑田,在人间总是来得很快。五百年间,从朱明到清朝,皇帝换过了一任又一任,除却亡国之君、末代皇帝之外,谁真心深信了“夫盛者必衰,和会者别离”的道理?谁又曾亲身经历了“国破山河在”的悲怆?都以为,这人世间***的一个“家”,是金石永固、牢不可破的。
这是人的劣根性,不能从心底里接纳无常。目睹他人繁华时,轻谑以对,自诩看透世事;自己兴盛时,却妄想世事永恒,人事不变。到头来,我们看到的是别人的无常,却看不见自身的幻灭。
而紫禁城,就像一出真实的幻梦。它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恢弘乐章,提醒我们正经历着的世间变幻和无常。
每一次改朝换代的巨变,山河泣血,满目疮痍之后会再有短暂太平。我相信,北宋凄冷如刀的月色下,那亡国之人发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感慨,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喟叹,并不只会造访失败者。
沧桑的惆怅和倦怠,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掠过胜利者的心头,在华丽的间隙,这忧伤太清浅,来不及思量,就已经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盖。
**品 奈何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壹)
不管朱棣即位后所授意撰写的《明实录》如何篡改,不可改变的是,他是由一个默默无名、不被朱元璋所宠爱的妃子所生。出生时正值陈友谅率军大举进攻应天,朱元璋忙于战事,应接不暇,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和感情。
所有的皇子中,朱元璋**付出真感情悉心栽培的是太子朱标,他非常注重对朱标的教育。不单给他指派了当时的天下**学者宋濂为帝师,更任命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徐达兼太子少傅,这三位洪武年间的大才子组成一个相当强大的教育阵容,分别从学识见识、文韬(行政经验)、武略(军事经验)上给予朱标指导。
早在洪武十年(1377年)朱元璋已放手将很多政事交给朱标处理,并告诉了朱标处理**大事的四字要诀“仁、明、勤、断”。朱元璋自知驭下极严,他有他的苦心,不惮把恶人做了,留一个铁桶江山给朱标。届时,朱标再以仁治国,搏一个万民拥戴,江山永固。
朱元璋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时辰一到,绝代强人也躲不过无常催命。他没有看错,朱标确实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继承人,他有着朱元璋所没有的仁慈,连他的儿子朱允炆也是个好人,如果条件允许,未必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奈何,朱标死在朱元璋之前;奈何,年少的朱允炆身后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燕王叔叔。
相较于同为庶妃所生却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太子朱标,身为四皇子的朱棣实在凄苦,是一个丢在朱元璋的儿子堆里也不容易被他爹想起的角色,下面有22个弟弟,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可以说,如果坐等皇位的话,一个个挨着数过来,也未必轮得到他。
自幼奔波沙场,在刀光剑影中长大的朱棣,跟随着洪武年间的名将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他习惯了腥风血雨,战争和权谋将他磨砺得心如铁石,城府极深。他知道,如果要赢得父王的器重,就必须要有过人的真本事。
为此他抛头颅,洒热血,深入大漠,远征元军,立下赫赫战功。奈何,在他的父亲眼中,他只是一柄镇守边陲的利器,可以用来靖边绥远,安邦定国,皇位却依然属于那个少不更事的朱允炆。
虎踞龙盘的应天,少年天子朱允炆尚未登上皇位,远在金戈铁马的北平,虎视眈眈的燕王已是杀机暗涌。
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朱允炆即位之初,身边的两位大臣齐泰和黄子澄已经开始建议建文帝着手削藩。此事的尴尬在于,不削藩则坐视藩王做大,削藩则藩王必反,这个锅是怎么端都烫手。削藩之事源远流长,前史可鉴。从汉朝开始,削藩之事必然导致朝野震动,汉景帝时引起七国之乱,唐宪宗时亦曾引起兵祸连连。
此事不是不可行,倘若在君权不稳的时候贸然动手,很可能得不偿失。建文帝虽然也不笨,但跟老谋深算的朱棣比起来,还是嫩了许多。他手下的两位谋臣跟朱棣手下的道衍(姚广孝)相比,韬略明显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后来的靖难之变里,黄子澄屡出昏招,加剧了建文帝的失败,另一位被朱允炆倚重的齐泰也没强到哪里去。
我每每看到这一段,都会掩卷长叹——所谓书生误国,信矣!事后朱棣起兵正是打着“锄奸反正”、“清君侧”的旗号。
随着建文帝削藩之策大刀阔斧地进行,形势越来越紧迫。摆在燕王朱棣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放手一搏。
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的路。
这是一个**的世界,成王败寇,仅此而已。没有模糊的边界,没有中间道路可循,对志在天下的人而言,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不容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