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没有我 1909年,在安徽合肥龙门巷的一所大院里。夏天的早晨,不到3
点钟,中国人说这是丑时。一个女娃娃离了娘胎。人家都是哇哇地生下来的,而我是默默无声地落草的:一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
老人们告诉我,脐带紧紧绕了我的细脖子三圈。窒息得太久的婴儿,小脸已经发紫。我的老祖母,坐镇在产房里,千方百计要把死的搞成活的。
这一年夏天,比往年更热。我是阴历六月初九,也就是阳历7月
25日生的。在这六月的天气里,产房里的一群妇人围绕着这个不满四斤重的婴儿,忙得汗流浃背,气都透不过来。比起鲁迅文章里的九斤老太,我是惭愧得很。
收生婆先把三圈脐带解开,再把婴儿倒拎起来,给我挨了几十个屁股,我不怕痛,不吭声;又用热水、冷水交替着浇婴儿的背和胸,我不怕热,更不怕冷,也不吭声。人工呼吸,那时是新的玩意儿,也算是采用了。我只是不吭声。先��用了十几种方法,我就是不吭声嘛!时间一分、一刻、一小时地过去了,已经过了上午10点钟。我始终绷着越来越紧的小脸,再也不吭声。
有人说,这个女娃娃不会活了,已经花了七个多钟头抢救。她是老天爷没有赋予生命的小东西,再花多大的气力也是没有用。
可是老祖母不同意。我的祖母没有生过孩子,我的父亲是五房承继到大房来的。在生我之前,我母亲已经生过三个孩子,只留下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大姐。祖母已经六十多岁了,盼孩子盼得快要发疯了。
男孩子好,女孩子也好。她想,能生女孩子,就能生男孩子。
这时候老祖母坐在那张紫檀嵌螺钿的古老的圈椅上,像一尊大佛。她既是命令,也是哀求那些七手八脚的女人们:“再想想,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一个喜欢抽水烟的圆圆脸、胖乎乎的女人说:“让我抽几袋水烟试试看。”大家心里都嘀咕:方法都使尽了,你又有什么神通,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喷烟会喷活了婴儿。但是谁也不敢反对。
于是乎这一个女人忙着找水烟袋,那一个女人忙着搓纸芯,一大包上等皮丝烟已经端正好了。胖女人忙着点起烟来。
收生婆小心地捧起了婴儿。胖女人抽了一袋又一袋的烟,喷到婴儿的脸上。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产房里除了抽水烟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收生婆心里数着一袋一袋的烟,已经五十多袋了。婴儿板着越来越紧的小丑脸,始终不吭声。婴儿的身体也越来越发紫,蒙古斑也看不清了,她只有一个瘦瘦的小尖鼻子还算逗人喜欢。
抽烟的胖女人虽然过足了烟瘾,但是她很疲倦,汗从脖子一直流到脚跟。收生婆更是疲倦,捧着我,两只手酸得要命。别的女人忙着替她们俩擦汗。这么个大热天,谁也不敢用扇子。
这正午的时候,天气热得叫人无所适从。产房里的人们希望来一阵暴雨,似乎这个希望比救活婴儿更重要。
大家望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祖母。老祖母坐得笔直,把她的驼背都几乎伸直了。她把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从半夜到现在,快八个钟头了。她老人家,巍然不动。女人们除了给产妇喝些汤汤水水外,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喝水和吃饭。
时间过得真快,也真慢,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时钟响亮地敲了
12点,老祖母闭上了眼睛。她是信佛的,嘴里想念佛,但是产房是个不洁净的地方,不能念。老祖母夺取婴儿的战斗是没有希望了。她知道这些女人只要她一声命令,马上就会停止这种艰苦的工作。
收生婆捧着婴儿,手酸得抬不起来。她把婴儿放到她的扎花布的围裙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为了解除她的疲劳,她默默地算着喷烟的次数,是整整一百袋烟了。她无可奈何地对老祖母说:“老太太,已经一百袋烟了。老太太,您去歇歇吧?”她说着说着,就把围裙里的婴儿不经心地抖落到脚盆里去了,因为是个死孩子。婴儿滚到盆里,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身。我的小尖鼻子掀了掀,小嘴动了动,是受了很大的震动,可是谁也没有注意。
老太太眼里满是泪水,伤心地说,“再喷她八袋烟,我就去休息。”老太太手里平常总有一串佛珠,珠子有一百。八颗。她相信一百。八才是功德圆满。
胖女人无可奈何地再抽烟,喷到脚盆里。她决定以后要戒烟,这烟抽得太不顺利了。她抽了喷,喷了抽,喷得又利落又爽快。她不屑顾盼这个死丫头、丑丫头。喷完了八袋烟就可以休息了。一袋、两袋、三袋、四袋,时间更是飞快地过去。
老祖母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脚盆边。孙女儿是完了,看她*后一眼吧,总是我的后代。
她老人家泪眼模糊地向烟雾中的孙女儿告别。她似乎看见婴儿的小尖鼻子在掀动,小嘴似乎要讲话。老祖母想:我是眼花了。她阻止胖女人再喷烟,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再度低下身子去仔细盯着婴儿。
奇怪,不但鼻子和嘴唇在动,小瘦手似乎也要举起来,仿佛在宣告:“我真正来到了人问了!” P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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