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树
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歌唱会描叙,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我想,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无论具有怎样的倾向和色彩,他的趣味又如何,都应该深深地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才可能是一个为艺术而献身的人。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很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并不具有这样的素质。他们对于世俗的得失出奇地敏锐,而对于自然、对于土地的变化却十分麻木。这就是我们的艺术衰落、让人失望的一个原因。当我如此审视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如若不然,那就是另一些人太不合时宜、太脆弱和太牵挂了,对生活反而理解得太少——这种疑惑和矛盾促使我更深地孤单和寂寞,使我不愿意思考远离我的性情的事情,也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我只是认为,一个伤感的诗人不好,但我们尚可以取他的敏感。他的温和的关怀的意思,是不会错的。只可惜我们太生硬地拒绝关于诗的那一切了。这种拒绝使我们变得越来越麻木。
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才会勤劳。他是一个劳动者,让他干什么,干吐都可以凭力气、凭汗水吃饭。反过来,如果是一个虚假的诗人,那么他就真的离不开他的“诗”了,离开这个,他就要贫困潦倒。原来他只是寄生在艺术这棵树上的人。他拥有自己的树,但那是用以寄生的。
而真正的艺术家本身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的生命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拥有自己的树,他与树早已把命脉系在了一起。
不论一个作家的笔在外部形态上怎样脱离TJc自然,不论他怎样热衷于写闹市写拥挤的街巷和刻板的机关,我们也还是能感到他对田野上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对渠畔上那一溜整齐的灌木的眷恋。他的这种情感无法掩藏,也无法替代。他的文笔处处透着那样的气味和色泽,大自然的荫绿遮住了他的稿纸。他总是陷入了这样的一一种情绪里,而且不能自拔。我们敢肯定他是一个描绘大自然的能手,他可以有漂亮的景物描写——他现在没有写,那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机会。他一旦获得了这种机会,就会使我们大开眼界,并且跟上他一块儿陶醉。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特殊的周到,差不多接近于一种女性的纤细和体贴。不错,艺术家有时对这个世界表现出的那股温存和留恋,的确也像女性。比如他们一旦用笔去描绘绿色的原野,那支笔就像刺绣的针,而写出来的文字也真的像刺绣了。
翻一翻同一位艺术家的其他作品,我们或许会发现,当他的笔真的以大自然为直接描写对象的时候,作者也就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其中了。他与大地一起呼吸,脉搏一起跳动。他笔下的一棵树、一株草,甚至是一粒沙子,都有了滚烫的生命。他满怀深情同时又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们,与之平等对话。绿色,生命的颜色,这时总是涂满了纸页。生机盎然的原野,奔腾跳跃的河流,一切都带着他的笑容和体温。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它引起我们无数的关于大自然的畅想,令我们回忆生活,回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密切多了,那时的沙地、草木,总是我们紧密相依的朋友。我们与它们朝夕相处。
那为什么一个艺术家就能够一直与他的自然伙伴结伴而行呢?为什么对大自然那么忠贞不渝?他没有匆忙的步履,没有恼人的琐事缠身吗?他为什么忘不掉那一份稚嫩一份单纯、忘不掉透着晶莹的友谊和那份独特的情感?他大概具有一颗特别的心灵。
所以,他是艺术家。
他懂得钟情和怀念——那么生活中的人谁又不懂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友谊和情感世界,但艺术家的那一份却极为深重,远非常人所及。一个人降生下来之后,他首先认识的是自然社会和人类社会中各种各样的生命。他差不多认为这…切生命都是平等的。这是他的*初印象。后来,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无形中一直被这个印象左右,并且不能解脱。一种特别温柔的东西浸染了他,使他永远留恋着什么。他记住了赤脚奔跑在原野上的感受,差不多等于记住了在母亲怀抱中的感受。那时他认为是极度**的、自由自在的。
这就决定了他的温和与明了事理。他在生活中不会那么生硬和冰冷。在理解事物方面,由于他更多地从被理解的对象身上出发去考虑问题,所以就能够寻觅和洞彻更曲折的道理,能够进一步地体贴和安慰外物。这样,他首先是把握事物,其次才是描叙事物。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消化和感悟,容易抓住客观世界的律动和品性,所以他往往能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和方面去做出阐释。这样,也就有了思想和境界,有了情趣也有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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