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听见天籁之音
一、穿越陕南的千年古道
从古都西安,穿过长长的秦岭隧道便是陕南了。陕南是陕西的南部地区,也是商洛、安康、汉中三个地市的总称,是指秦岭与巴山之间一块相对平坦的坡地与河谷。
千百年来,在那些山水里孕育出一个北方的江南和诸多文明古国。那里地处北半球中纬度,亚热带季风���来丰沛的降雨,秦岭在北阻挡酷寒,巴山在南阻挡潮湿,从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成为两山之间的一块神秘沃土,不仅是鸟儿的天堂、动物的福地,也是适宜人类生活的好地方。
遍布秦巴**的文化遗址上,我看到那些刻画的图案,六千年前的陕南,原始村落依山傍水、栉比分布。先民在那里渔猎耕种,在那里繁衍生息,在那里聚族而居。
《括地志》云:“商州东八十里商雒县,本商邑,古之商国,帝喾之子契所封也。”四千年前的商洛就是帝喾之子契的属地。
夏商之交,生活在巴山的巴族部落在汉水上游地区建立了巴国,两千二百年前大汉王朝也是从那里开始。
“秦岭,天下之大阻也。”也许我们不禁要问那一道接一道的山峦,古人是如何发现这里,又是如何与外界往来?
漫长的岁月里,一条条隐逸在山涧河谷的道路,穿越巍峨的秦岭与巴山,向外界悄然延伸并迂回。
约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灭商立西周、定都镐京后,势力已达关中东部,并以扇形向东推进,渐渐形成了三条通道。一条是由关中东走蓝田、过商县,沿丹江向河南发展的武关道。另外一条约建于殷周之际,该道由汉中经略阳,溯嘉陵江河谷而上,沿秦岭北坡的清姜河谷而下,经陇道向东通往长安,古称周道。后来刘邦沿着这条隐藏在山涧的古道来到关中,并打败项羽,留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后人便把这条古道叫作陈仓道。还有一条道是从长安南出,经子午谷,到沙沟一带,然后沿旬河到旬阳;或者过宁陕、汉阴,从月河进入安康的大道,因有子午谷,故称子午道。它是汉中、关中经济一体化的大路,是关中进入陕南**的主要大道,近代沿这条古道修建的210国道至今仍然在使用。
随着历史的发展,到唐宋时,除武关道、陈仓道、子午道之外,褒斜道、傥骆道、库谷道等三条大道也繁盛起来。
这六条重要通道,虽然其远近难易各不相同,局部路段也有一定的改变,里程或长或短,但其大的驿站和终点却是相同的,都通往长安。
除秦岭北部穿越陕南的这六条通道之外,在南部巴山还有许多连接陕南与川湘湖广的道路,*为**的通道有三条:西为金牛道,中为米仓道,东为荔枝道。
金牛道是由勉县西南通至四川剑阁县剑门关的一条路,是古代从汉中至成都的必由之路。早在战国时期,这条路就被作为重要的军事通道。剑门关、棋盘关、牢固关、五丁关和阳平关都是这条经绵阳、广汉到达成都的大道上的重要驿站和关口。
米仓道是经过汉中西南米仓山的通道。这是古人利用濂水和有利地形开辟的一条水旱大路。此道由汉中南经四川巴中西行,可通阆中,亦可到达成都。建安二十年(215)曹操来往汉中就是行走此道。
相比前面这些道路来说,*浪漫、*传奇的是荔枝道。
杨玉环喜食荔枝,唐玄宗便不远千里,在四川涪陵为其建荔枝园,并整修涪陵到汉中西乡的“高速公路”,以方便快马传递荔枝,这条路也因此得名荔枝道。荔枝运至西乡向东北到南子午镇,也就是子午道,再经此道送至长安。
随着陕南与四川、河南甚至山东一带的交往,巴楚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也相继沿着古道来到陕南,与这里的山水交相辉映。
两千五百年前,宫廷里的采诗官们,正是沿着这些古道,穿越秦岭与巴山,手摇木铎奔走于阡陌之上,采集那里的歌谣。“乃立乐府,采诗夜诵”。史料记载《诗经》中的《周南》和《召南》就来源于子午道上的汉江上游。
千百年来,这些古道由窄变宽,羊肠小道、石子路、水泥路、柏油马路,各种道路变换更替,驿站关隘变化纷繁,陕南的山水却一直保持着淡然与恒定。
我要寻访那些天籁之音,就要穿越那些有迹可循的古道。
当我多次行走在这些古道上时,四季美景也在我面前无言地展开,场景早已设置好,只是随着季节的变换切换镜头而已。
严冬时节,我由西乡到西安,路时而在河边,时而在山巅,路两边的颜色基本都是灰而接近褐,天顶是黑压压的云,我若在灰暗的甬道里穿行。
阳光明媚的三月,我由子午道南行安康途中,只见满山植物争先展姿,每一棵树都像是一盏被点亮的花灯,一下子照亮整个山坡与河流。鸟儿们已都回来,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热闹非凡。
我要寻访的那些歌谣,那些天籁之音,就在那些鲜花开满的山后,在庄户人家的磨坊里,在山泉旁,在庙宇里。
民歌被尊为神的近邻。要了解陕南民歌,庙宇是*好的切入点,我也将一步一步走近众神的天堂,聆听那些天籁之音。
每一棵树都像是被点亮的花灯,照亮每一位到访陕南的路人
二、走近众神的天堂
民间传说天上有一百个**,其中有七十个都是在陕南修道成仙的。行走在陕南乡间,随处可见神迹:一股山泉、一株不知名的树木、一座悬崖,往往被山民们敬挂红布,当神礼拜。
尽管时代变迁,沧海桑田,但陕南的庙宇永驻,**也似乎从未走远。
几乎每一个村庄的山巅都有一座庙堂。这里的人将儒、释、道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庙宇中,玉皇大帝、释迦牟尼、文昌帝君,乃至关公、财神、土地爷都在那里欢聚一堂,众仙家自然而然地和睦相处在同一屋檐下。
人们通过祭祀、祈祷了结心愿,过幸福安稳的生活。对自然怀着不变的信任和尊重,每一年的耕耘,每一家人,总会得到*甘甜的回报。
年三十,在柞水的金井河边,人们心里没有什么比一起去祭祀更重要的事情。生活和土地的馈赠,都是神灵的护佑,不能忘了对神灵的敬仰。
那些神灵都住在天上,只有新年的午夜才会降临村庄。
祈祷来年平安吉祥,人的愿望朴素而温厚,年年如此
夜里十二点的钟声还未敲响,村庄里的每家都会派出一位代表,沐浴更衣,带上香火,成群结队打着灯笼火把,一步一步行走在寒风刺骨的山路上,他们要去一个共同的地方——高山上的庙堂,叩拜午夜降临的**。
手里的香火光照耀着一张张赤诚、忠厚的脸。他们跪在神像前默默颂念心中早已想好的话,叩谢今年的恩赐,祈祷来年日子过得顺畅、丰衣足食。
等到黎明到来那一霎,家家户户早在家门前的稻场边对着东方,支起香案,摆好酒菜,洗手焚香,恭送天神从东边的山顶——那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的天空——回到天庭。
天亮后,香火燃尽,众神回去,新一年的生活在鞭炮声中开始。
“东家也,住的好屋场啊,西边来光哟,南面亮,开荒种地别忘了呀要敬神,看见了白蛇烧炷香……”只要有田地可以耕作,一家人就能在这里过着依坡而住、靠山吃山、靠水过活的自在日子,与山野做伴、与树木为邻。
庄稼快成熟的时候,常常有野兽不请自来,山民们只好在地里置上一个稻草人。时间一长,山头的野猪、屋后的野鸡,观察良久发现田地里的“人”总是那么站着不动,就大了胆子悄不留声地进来,填饱肚子再回到山林里。
很多陕南人习惯在收拾地里的庄稼或者采摘树上的果子时,故意留下一点在地里、在枝头,说是留给果树的念想、庄稼地的引子。传言若是全都收完,来年树木就开不出花、结不出果,地里的庄稼就会歉收,而那些留下的粮食和在阳光下跳跃的果实,*终不是让流浪的路人拣去,就是让冬日里那些找不到食物的飞禽走兽偷走,村人亦不追赶。
时间一久,这种方式约定俗成为每家每户的收种习惯。这一习惯千年流传,就有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有山上的野猪帮村民奶孩子,有鸽子报信某村发生了火灾……
雨过天晴的时候,村庄被洗刷得清新又清晰,偶尔有不识相的山鹰俯冲下来,捉走农家的一只鸭或一只鸡,或晾晒的猪油。村人发现后,慌忙拿起锅盖或者别的铁器,哗哗地那么连敲带喊。这时候不管平日关系如何,只要人在村子里,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肯定是山鹰叼走了谁家的东西,全村的人都会走出屋子,齐声对着天空,“硕——呵——硕——呵——硕——呵——”的呐喊,一阵集体大合唱,山鹰便匆忙丢下到嘴的美食,仓皇而逃。
传说,早些时候,在陕南一带就有山鹰从年轻媳妇手里抢走婴儿的事情发生。在大巴山中,一个哑巴媳妇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在稻场边晒太阳,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手里的孩子就已被山鹰抓上了天空。待哑巴媳妇慌忙回到屋子,给大人们比画完毕,山鹰早已飞过山顶。一家人在得子的喜悦中还没醒过来,又霎时遭遇失去孩子的痛苦。
三五天后,当人们似乎遗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半夜主人听到猪叫,汉子以为有狼来叼猪,便大着胆子,掌着油灯打开门,却发现不久前丢的孩子被好端端的放在了家门口。
第二天,村里的酒鬼说,半夜里上茅坑,看见一只狗叼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放在你家门口,还转了好一会呢!管它是狼还是狗,既然孩子被送回来了,一家人仍旧欢天喜地过日子,哪管它鸡鸣狗跳墙。
秦巴山深处的人们,相信万物有灵,认为周围的一切都和人一样,有生命、有灵魂。他们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传统的规矩,认真相待而不是忽略它们。
在这里,人与植物合二为一,常常被概括为“树”,把山里的树看作前世的自己。人们常用“五行”即金、木、水、火、土来定性某个人的命相,这里的“木”就是“树”,即桑柘树、松柏树、杨柳树、石榴树、平地树。
比如一个人的命是“平地木”,就是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飞黄腾达;如果一个人的命是“杨柳木”,就是说这个人性格软弱、没有主见。
若是屋前或屋后某天长出一棵树来,那也许是前世走散的兄弟;若是谁家的田埂上忽然生出一株花朵来,那可能是前世失散的姐妹;或者不幸早夭的儿女,有**或许他们灵魂复活,开口说话,那也不必惊奇。
树和花都是亲戚,它们都有婚嫁、生老病死,它们相互间也都有交流,只是人类听不懂而已。有**不得已要砍伐或者要移除它们时,那也要在一炉香,或者一阵歌之后。
《汉书·地理志》中记载:“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
这些思想的形成是受万物有灵的启蒙。在秦岭**庙宇楼台达一百八十多座,而在靠近关中段的翠华山、南五台、骊山等秀丽山峰中就分布有明清以来建造的太乙宫、老君庵等大规模的庙宇四十余处。传说当年老子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南山,结草为庐,这里后来便成为道教祖庭。
小的庙堂在陕南**更是不计其数,每一村庄都有一个甚至两个山川河流大地的守护神——庙堂。山民告诉我,每逢初一、十五、年三十,他们都会去庙堂里跪拜众神灵,祈祷丰收、发财、消灾、平安,乃至感谢上苍。
那些无数的道场,大小不一的庙宇,像星星一样点缀着山里的每一个村庄。它们是陕南人的精神寓所,缓慢地雅训着那里的山民。如今,在很多传统祭祀消失殆尽的今天,大山里的陕南人,依然在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因此陕南便成了众神的天堂。
2011年3月,我顺四方山下金井河河畔那条蜿蜒的公路,拐过一道道山梁,抬眼望去,忽然在青峰之巅,出现了一个只有一间房屋的小庙。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它依偎在一棵松树下,不动声色。
相依无言,不卑不亢,不惊不乍
在庙的旁边是一帘瀑布,从半山落下,似是弥陀之音传出山涧。我艰难地爬上这个叫作铁炉庙的地方,极目远眺,金井河面薄烟一片,村庄里炊烟袅袅。正在痴想,却听见一汉子唱起了山歌子:
先拜哎!灯王菩萨就坐上喏,听哪哟,
我拜上青天高万丈,拜了三班和六房。
拜上文官和武将,再拜四海老龙王。
三班六房都拜过,再拜我们的好地方。
是烧香歌还是酒歌?有烧酒的香气弥漫过来,与雄壮的唱拳声一同忽远忽近。
我推开用树枝扣着的庙门,庙堂很小,小得几乎只够容纳各路**的牌匾,这样一个在外地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庙堂,却不影响山民们对神灵的想象与叩拜。
“四呀嘛四月八,**庙里把香插,拜的是**,想的是你个小冤家。”一位来庙里祭祀的山民,带着泥土的气息,眉飞色舞地唱着歌,惹得我和朋友们捧腹大笑,他却若无其事。
烧香、叩拜并不是陕南人感激神灵的主要方式,还要用歌唱与神灵来交流,歌里藏着人与神的秘密。如果自己唱得不行,还要请专门的巫师;巫师不够气派,那就请来戏班子,扮演各路**,唱三天三夜吧。山歌、情歌、小调尽情唱,总有一句能被神灵听懂。
正是有了那些多如繁星的庙堂便有了遍地歌谣,这些歌声让隐藏于山水之中的神迹赫然显露,让人心向往,正是这样的环境造就了陕南与众不同的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