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三则
作者[法国]于勒 雅南
译者 张月楠
雨果的《暮歌集》(节译)
……这次同时谈到的有《颂诗集》、《东方集》、《秋叶集》,还要谈谈维克多 雨果先生的全部感受、全部激情、全部痛苦和全部希望。还是先直截了当地谈谈这片往前移动的飘忽的浮云吧,让隐匿在其背后的这首诗歌的一束光照射到您身上。这一回您仍然得留神,不要眩晕。
这部诗集开头几首颂歌完全是“政治颂歌”。我们徒劳地在里面寻找着诗人所抱怨的这片浮云。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存在这片浮云,对战胜者或诗人来说都没有。7 月的骄阳照耀着这些诗行,如同照耀着那些死者,那么乌云又在哪儿呢? 前几首颂诗里既无乌云,也无暮色,一切都透明而清澈:当他仰望高空,看到此时那为他一人而闪耀的星辰,《铜柱颂》中“这至高无上的大柱”,当他萌生出用稍许泥土和圣赫勒拿岛的骸��来填满巨大墓穴的诗愿时,新诗集优美的颂歌堪与作者*美的颂歌相媲美。接下来写了《拿破仑二世》,继那么伟大而又那么渺小的拿破仑之后,又写了《卡纳里斯》。这是个已被遗忘、但人民又使之重新复活的光荣的名字。十五年前,卡纳里斯曾作为一切逃亡诗歌的口号在我们中间流传。雨果先生在希腊的海岸上寻找着业已消失的名字。他对这个名字说:“啊,我的希腊人!”
……现在,我已经告诉您,维克多 雨果先生的所有形式、所有灵感、所有习惯、所有诗兴都体现在他的新诗集里。您愿意从颂歌过渡到《东方集》吗?《婚礼和庆宴》就是一首东方诗歌,毫无疑义是*美的诗歌之一。这次,诗人丢开了我们的政治世界,脱离了“暮色”,将憩息在我们的光荣、我们的挫折、我们的革命和我们的罪恶那美好而辉煌的高度上,又回到东方的辽阔领域,回到他挚爱的土地和梦寐以求的故乡的天空!
……他目睹了那个错杂地陈列着我们每天全部奢望的盛宴,正是他—诗人本人,用其复仇的手指在大厅的墙上写下了三个字,这三个字足以使那些豪华的宅第人去楼空,并用**块也是*末一块裹尸布来覆盖那些轻浮的舞女们。
……在回忆作者大手笔的三四篇作品之后,等待您的是更甜美的激情。如果说东方近在咫尺,那么请您翻转诗页,《秋叶集》也不遥远,而对我来说,我承认,诗人与他朋友、妻子、孩子及已经仙逝的父母亲的娓娓闲谈使我尤为倾心。特别在此时,您能明白维克多 雨果先生是多么伟大的诗人,他是何等纯朴,何等明快、清晰、练达及和谐! 一切**的里拉琴都是如此,只有当一只朋友的手松开琴弦,它们才能奏出*柔和*悦耳的声音。
在我称作几片“秋叶”( 再想不出别的名字) 的所有其他诗篇中,有两首诗—两篇杰作——尤其引人注目,《大海边》和《请献上几朵百合花》就是这两首诗的标题,它们一方面是那么绚烂铿锵,激越高亢,热情奔放,另一方面又那么轻柔舒缓,那么温文尔雅,那么洋溢着纯洁的情感。依我看来,正由于是这样,其笔调才十分干脆利落,这两首诗其实只是一首。如果说一首比另一首晚写十年,但始终是同一颗心在支配着它们,两首诗具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爱。
……还用得着我来总结吗? 现在您知道了这本新诗集本身就是雨果先生以前许多诗集的概括和光荣的补充。我们从中既可以看到早期颂歌在政治上的忧虑,又可以看到《东方集》的瑰玮,《秋叶集》的清丽、妩媚、洒脱,《颂歌集》的天真和飘逸。这并非是本新书,而是同一作家其他诗歌的续篇,是无愧于先前诗歌的姐妹篇。Le Crépuscule,这是诗人的时辰,正如午夜是幽灵的时辰。有哪位诗人平生从未歌颂过这个时辰? 这是白昼与曙光前或暮色后的阴影相交映的含糊时刻,拉封丹曾给这时刻下了多么**的定义:
当黑夜已经逝去,而白昼尚未来临。
当一个伟大的诗人歌颂Le Crépuscule 时,您可以确定,他歌颂的不是正在降临的黑夜,而是即将到来的白昼。如果这位诗人名叫维克多雨果,请您重复莎士比亚的话吧:“这是清晨的云雀! 这是白昼!这是白昼!”
戏剧文学史 (节译)
《埃尔那尼》即使不是雨果的**部剧作,至少是他在舞台上**次获得成功的剧本。他即将进入这个戏剧舞台,颇像当年年轻的国王路易十四进入他的巴黎议会厅:脚蹬靴子,上了马刺,头戴帽子,手执马鞭。
关于《埃尔那尼》,我们可以大胆地讲(我们距年轻时代的这场战役已经二十四年),当年他身上的活力和激情丝毫都未丧失。这一次( 如同在《熙德》中一样),诗人仍然是向您叙述这个爱情故事,并以“卡斯蒂利亚的荣誉”来进行烘托。诗人,你可曾记得,那时是什么样的岁月! 从清晨起,大家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在你天才的竞技场内占据一席座位! 大家呼着口号来到剧场,骄傲地坐在枝形吊灯下面,置身于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和心醉神迷之中。
人们空着肚子来到,等待了六个小时幕布才拉开。大家坐在昏暗的大厅里,倒好像那么多的阴谋家、三百个狂热的崇拜者在窃窃交谈,试图预卜这个刚诞生的杰作的前途。
渐渐地,熄灭了的枝形吊灯又大放光明,大门敞开着,突然,在这个群情鼎沸的小厅里,麇集了所有的名人,所有的美人,所有的权贵。只要注视那一张张因焦急等待而兴奋不已的脸孔,接触一下那些事先就洋溢着强烈的钦佩之情的目光,人们会以为是在等待一场大革命到来的时刻里,自己被送到了某个市政府大厦。大家都无缘无故地欢呼,莫名其妙地沉默。在每扇打开的门里,我们把目光投向即将出现的男女,只要认出这个男人或女人是属于敌对的文学派别,大家就无情地朝他们发出嘘声;反之,如果他们站在《克伦威尔一边,就会受到热烈的鼓掌和低声的赞扬。
在这群人中,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奋,互相推挤着、挑逗着。这儿有老迈的弗雷龙们,他们不敢露出自己的秃头,也有豆蔻年华的德落伊教女祭司,她们心甘情愿地把芬芳的马鞭草花冠扯散,把碎片扔向诗歌的年轻败类们。幽灵啊! 谎言啊!年轻人啊! 幻觉啊!
……在拉辛的光荣胸像前面,人们叫喊着“拉辛被打败了!”狂舞乱跳。这事并非发生在《埃尔那尼》首场演出之时,但在《埃尔那尼》首场演出时( 这是在第三幕的关键时刻,大家以为悲剧已经结束、已经解决之际,却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又产生了新的悲剧了),倒确实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年轻的戏迷听到了“老黑桃”,而不是“蠢老头”。
“……蠢老头,他爱她!”
于是我们这位年轻人就为“老黑桃A”鼓起掌来,并拼命为之辩护。然而,战斗持续了很久,丝毫没有因为马尔斯小姐的权威、魅力和冷静而轻易获胜。……
《埃尔那尼》的第五幕确实非常优美、完善、不朽!勾起人们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清晨那个美妙场景的遥远回忆:夜莺仍在歌唱,云雀即将啼鸣。两位年轻人的爱情极其真挚,极其深厚。他们的幸福已无以复加,他们的爱情已圆满无缺,毋需再向上帝和人类企求什么……突然,您听见远方凄凉的乐声了吗?那是死亡!老人在报复:小伙子服从了,少女死了。
《埃尔那尼》 ( 节译)
……幕布刚刚升起,这部重新上演的**戏剧就受到三次公正的欢迎。哄闹声和喧哗声都不会影响已经熟记的人入迷地倾听那段充满了爱情和启示的陈述,埃尔那尼和堂娜 莎尔之间那段迷人的对话从未像此时这样在我们业已衰老但由于感激而焕发生机的心灵上回响!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变,甚至我们对于*小的细节的赞赏也没有变。听到这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我们也没有觉得它多有名:
对,是随从! 国王啊, 我就是你的随从!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又看到了同样的兴奋和同样的反感。从一些人的喧嚣、另一些人的沉默来看,似乎演员一旦取消了“我就是你的随从”( 就像他极其渴望的那样),这出戏就会失败似的。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批评和各种各样的感叹,《埃尔那尼》始终是一部令人赞美的剧本,*悲壮的和*温柔的情感丰富地掺杂在一起( 比
《熙德》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到那种自由自在的气派,埃尔那尼和堂娜 莎尔之间爱情的那些反复,我们倒好像在聆听作者**部上演的作品《玛丽蓉 德 洛尔墨》中的对话。诗人以多么奇妙的灵活性处理了埃尔那尼傲慢的鲁莽,他首先得罪了庇护他却又在自己家里侮辱他的老公爵。但当埃尔那尼得悉堂娜 莎尔被劫持时,绝望万分,突然,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一切都恢复如初。当他讲出:
蠢老头! 他爱她……
这时,他的愤怒是正当的,我们所有人都能理解。雨果先生听到大家的窃窃私语后,改成这样的台词:
啊! 你干了什么?他爱她……
正厅的新观众激烈地纠正诗人修改后的台词,诗人的成功因此受到了挫折……《埃尔那尼》的第五幕也无法作一点儿修改。两三个捣蛋的小伙子一离开晚会,我们就被那奇妙的结局吸引住了。没有比这更可怕和更迷人的结局了,这是桩**而不朽的事情……只要您尽快忘记那些蹩脚的更改。得提防那对即将死去的新婚夫妇分开,哪怕一会儿都不行。埃尔那尼向来只是一只钱包,他那只珠宝匣在这儿是干什么用的? 听,随着远方的号角声,死亡临近了。一种难以表达的抑扬顿挫的旋律勾起人们对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那个美妙场面的遥远回忆:这时在维罗纳那边,云雀即将歌唱,夜莺仍在啼鸣。啊,无以复加的激情! 永远不幸的爱情!您听到远方那凄惨的军乐吗? 唉! 老头儿在报复,他的两个受害者将在被照亮的黑暗之中与保罗和弗朗切丝卡这两个情人重新相会。
“命运!”吕依 葛梅兹喊道。命运!这正是《巴黎圣母院》的口令。
……《埃尔那尼》的新演员们确实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他们不能胜任角色,这委实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实在摆脱不了传统,死抱住传统不放,始终停留在扮演“约伯公爵”的水平上。他们丧失了才气,把握不住新语言的音调,他们已经跟不上真正的戏剧变革的步伐。他们珍惜地保留着他们的喜剧才干和逗人发笑的小手段。重新上演的《埃尔那尼》需要起用有名的演员,只要是雨果或迈尔贝尔,总是善于选择演员的。
……为了说明真实情况,还应当补充一点:他们鼓起所有人的激情,巨大的欢乐,什么都无法与这次出乎意外的重演之盛况相比拟。这非常了不起,也许太了不起了。没有一颗**的灵魂,没有一个感激的胸怀不满意这部辉煌的戏剧,它永远给人崭新的美感,这种美感从大洋彼岸回到我们身边……“至于我,我亲爱的阿蒂古斯,我真正诞生的日子是我从流亡中归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