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她显然是无聊极了,白净净的锦帕,被她用小指头蘸了野果的浆汁,漫不经心地写着。 从日出等到日暮,该来的人还没有来。身下的石凳子都闷得快发芽了,一只小蜘蛛在凳脚与地面之间爬来爬去,犹豫着该结网还是睡觉。 晋阳城的春天,把什么都惹得慵懒起来。 约好在晋阳城的郊外,等的人却迟迟不到。 绛红色的锦盒一直放在她的膝盖上,稳稳的。 有一丝风,不凉不暖,月色从零零碎碎的枝丫间潦潦地透下来,朦胧了春夜里的花花草草,每块土,每根草,都安闲地微微摇摆,如同酣睡中的婴儿动了动小手。 她极有���心。阿爹说,做他们这一行的,善心、坏心都不必,唯有耐心与**的忠心,万不可缺。 离子时也并不太远了。她等。 月亮渐渐升高,毛茸茸的月晕似在慢慢旋转。 凳脚的蜘蛛失足掉下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惊醒了一个世界的美梦。 她活动着僵硬的身子,站起身。 总算是到了。 矮小佝偻的老妇人,浑身缠着黑纱,只露出枯树干一样的老脸,从马上哆哆嗦嗦地下来。 “你来得太晚了!”她不悦,“独魉岛的人,都没有时间观念么?” “嘿嘿。”老妇干笑着,“世上除了我,谁也造不出你要的玩意儿,除了我,谁也不敢跟你造这样的玩意儿。”她从怀里摸出一卷黄绢:“我要的东西呢?” “悬黎明珠。你的报酬。”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扔给老妇,一片稀薄的绿色光华在粗陋的布料下隐隐流动。 老妇满意地收起布袋,把那包黄绢交给她,说:“该怎么使,里头写明白了的,你要仔细看。”说罢,老妇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背,临走前,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对她笑道:“秦姑娘,你我再会无期,老婆子不妨再送你一句话。这世道嘛,总归是害人终害己的。” “我是救人。”她把黄绢包收好,转身。 马儿嘶鸣一声,蹄声往相反的方向远去。 她往暮色深处走,越走,眼前越亮。 那一年,也是春天,晋阳城代**里的杏花娇俏绚烂,庭园里处处是春风化雪的动人。 她与他,在垂柳徐徐的荷塘边嬉闹。 “你为何要改名呢?”他像个猴儿一样跳窜着,舞着手里的锦帕,“罗敷这个名字哪里好听了?还乱编这么一段酸文出来美化自己。什么‘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哈哈,你哪里有这么好看了!” “现下的女儿家都兴这个名儿。把帕子还我!”她急着去抢,怨他不懂潮流,不懂跟风。 他躲闪着,笑道:“我看这酸文只写了一半,不如让我替你完成如何?” “你还我!否则我告诉阿爹去!”她跳起来抢,又扑空,如是反复。他总有办法将她逗成一只气急败坏的小猫儿。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躲闪之余,并不妨碍他出口成章,而且故意将语气的**放在了*后一句话上。 她顿时羞红了脸,朝他破口骂道:“好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谁准你乱接我的诗了!姑奶奶非撕了你的嘴!” “啊哟,生气了!” 他大笑着朝前跑,她不要命地追,杏花瓣纷扬而下,沾在两人飞舞不止的衣袖间,落了一地动静相宜的美妙痕迹。 那一年,她十五,他十七,花样年纪。 到杏花都落了的时候,那个清晨,她看到从**门前远去的车马,他的背影混在其中,被雾气染得分外单薄。 说,王爷要去远方拜一位名师,修身养性。他身为近身侍从,随行理所当然。 一去,三年。 三年之中,偶有他的书信,总是寥寥数语,只字不提他们身在何处,只说天气,说外头的行人,掠过的飞鸟,或者问一句,你还不嫁人么?快嫁了吧,“二十尚不足”这般句子都已经不适合你了。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她跟他的时光只在一根根写满字的竹简上。 那首《陌上桑》,在他离开的那一年,写完了。 三年时间,她遇到过无数觊觎她姿容的“使君”,可是,她的心里,“夫君”唯有一人。 她的《陌上桑》渐渐被传开了去,谱上曲子,流于市井。她未在这首诗上具名,传来传去,《陌上桑》的作者只是无名氏。无人知道作者,也无人知道,《陌上桑》,只是她期待过的一场未来。 前年,他回来了,眉眼如故,只是蹿高了一个头,不再像个猴儿般跳蹿,沉稳冷静地像座山,云雾缭绕的,连看她的眼神也生疏了。 今年的杏花再落下来时,**的荷塘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端着一盆洗净的衣裳,依然是那个称职的侍婢,十三岁入**,安安静静,不惹人注目地生活。 月色渐渐被黑云溶掉,树林里充满了动物们奇怪的呜咽。 她消失在夜幕中。 有人在一座宫殿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