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当然是有条件的 小时候我住在外婆家,有一对小夫妻,是外婆的远方亲戚,一年总要来外婆家走动几回的。 有一年冬天来,女人挺着大肚子,夫妻俩面色愁苦。他们围着炉火,和外婆低声说着什么,大意是在医院照了B超,是个女孩,要打掉。外婆劝了几句无用,就叹气不作声了。 这对夫妻是托了县城里熟人的关系,好不容易从农村来,进了一家工厂做工人的。那时候所有的单位职工都只能生一胎,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生个儿子,既然承受不起没有工作的代价,就必须要确保是儿子才生下来。 过了两年,女人又大着肚子来了,这次比上次更明显。男人说,这次照了,还是个女孩,还是要做掉。外婆焦灼地说,都八个月大了,都成形了啊,不能再不要了,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女人默默地抠着指甲,男人也只是盯着空气不说话。后来,听外婆和大姨说,那个孩子还是打掉了。 再过几年,他们的烦恼变成了总也怀不了孕。外婆偶然提到:当年那个孩子留下的话,现在都上幼儿园了呢。女人只是苦笑一下,蜡黄的脸竟有些变形。她看起来憔悴苍老,像40岁的人,但实际还不到30岁。 有一次,他们夫妻俩轻轻地说着什么,被我无意��听到了。男人说:“你啊,嫁给我就是个傻瓜。”女人也露出罕见的少女般的害羞神情,说:“你才是傻瓜,娶了我。”我想,虽然经历了这些事,这两个人还是很相爱的呢。 直到我读了大学,在一次聊天中,外婆又无意提到了这对夫妻,说他们多年寻医,终于在一年前生了一个儿子,然而,*近这几个月,男人给外婆打了几次电话诉苦,说女人生了孩子以后越来越呆滞,像个木头人,跟她说话也常常听不到,他觉得快要过不下去了。 我突然记起了那张蜡黄变形的脸,那永远像欠着这世界什么的卑微的眼神,也许现在连一点卑微的光也不剩了吧。 我记起他们也曾有过那含蓄的“爱的表白”。可是,就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惊恐起来:说他们之间有“爱”,是多么荒谬的事!说他们之间有“爱”,是对“爱”多大的羞辱。 他们之间,无论多么海誓山盟过,都不可能存在爱。我**次那么强烈地坚定一个信念:爱,是有条件的。 那时我已经接触了女性主义,我愤怒,也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男人一次次做出伤害妻子的选择来?究竟是什么,让“生儿子”这件事大过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心健康?究竟是什么,剥夺了他们正常的理性与情感? 这个丈夫拿“我们家必须要有儿子传后”的观念来剥削妻子,这个妻子拿“我的责任就是要为他家生儿子”的观念来剥削自己。哪怕他们看起来是多么忠厚老实的“好人”,他们也会麻木地做出残忍的事情来。 我**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爱,只能是心智清明的产物。如果心智蒙昧,所谓的“爱”,就只是混乱血腥的修罗场,连鬼听了都要大笑。 2011年秋天,我到海边一个城市旅游,见了一对朋友,他们从大四开始恋爱,彼时正在谈婚论嫁了。我们从“世界末日”聊到了他们的婚礼筹备,他俩神情略异,岔开了这个话题。临走时,男生在女友去洗手间时,低声说,女友家一定要他出18万彩礼钱,他不同意,感觉被要挟了,而他*不理解的,是为何女友也坚持。 我也有些奇怪,他女友也是我的同学,我以为还算了解她。她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收入中上,喜欢看美剧,也算是所谓“独立女性”的一员,看起来不像是会为“彩礼”这件事执着的人。 几天后,女生在微信上和我聊天,她给我说了她的理由:她老家风俗如此,父母辈们就在意这个,她不能让自己父母没面子。她又说:如果她在欧美结婚,也可以不要这些,但按国内的社会风俗,如果不要,别人的反应不是“这姑娘独立自主有底气”,而是“这姑娘有啥毛病怕嫁不掉”。 “再说,”她问,“你要懂事独立,学欧美女性,你能确保婆家在婚后不对你提那么多唧唧歪歪、‘做媳妇就该这样’的要求吗?你能保证婚后育后的女人在社会上的那些势利眼中不贬值吗?有些改变不了的,没必要在自己身上去克服这个时代。” 我能为她找到100个理由,但*后,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外婆家的那个男性亲戚。他们的行为看似毫无瓜葛,但相通的是:他们都驱除了内心的爱,任由社会意见将自己和“爱人”工具化。 他们看不见对方作为个体的挣扎与痛苦,只看到强势的社会意见,他们要把自己“爱人”的血肉之躯塞进这“意见铁衣”之中,哪怕锋利的金属会让他们削肉脱皮、伤痕累累甚至鲜血淋漓。这样的局面,往往是相互发生的,那个叫“爱人”的人也会同样把他们套进“铁衣”里去,同样的残酷无情。我见了许多婚姻与恋情,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关系,和“爱”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相互钳制与折磨而已。工具与工具之间,是无法有真正的体谅、慈悲和感情的。 爱,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不是“你要给我彩礼”、“你要给我生儿子”,就证明了你爱我;也不是“我无条件地迎合你和社会”,就证明了我爱你。爱的条件,是首先懂得爱自己,是首先从工具化的大机器中将自己救赎出来的智慧和勇气。 婴儿赤条条来到世界上,他/她越长大,附加在他/她身上的标签、期待、胁迫就越多。他/她毕竟太小太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只能被动地接受贴过来的一切观点。他/她不认识自己,更不要说爱自己了,他/她只能依照周围人的观念来塑造自己。 直到有**,他/她不再完全被动接受,而是开始了审视和反思。他/她一张张地过滤贴在身上的纸片,觉得对的就留下,觉得不对的就撕去;不知道对不对的,就打个问号,等时间来回答。他/她也开始认识自己,辨别自己和同类的共性,以及*重要的——自己的独特性。总有一些藏在天性的东西,是他/她和别人不一样的,是闪光的、珍贵的,是他/她存在的理由。 这个过程,可称为个人的启蒙。只有经过启蒙的心智,才会呵护自己的认知能力、自己的独特性,才能体会到自我的痛苦与快乐、他者的悲剧,并明白它们来源何处。只有经过启蒙的心智,才会真实地爱自己,锻炼自己的思维,抚慰自己的心绪,并从此明白生命的脆弱与**之处。 当一个人爱自己,他/她就看穿了工具理论的局限之处,他/她将尽力避免被工具化的命运,为此,他/她将发展出捍卫自我的意志力。 也只有通过爱自己,他/她才会体味到他人的苦与乐,才会去拥抱真实的对方,那无数个空虚的标签背后的有尊严的生命。 一个男人如果不将自己物化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他就不会拉另一个女人共赴此路;一个女人如果能自由地去爱,并拒绝传统婚姻模式中的女性定位,就不会强求另一个男人以彩礼来收购这一场“牺牲”。 相爱的人,不用对得起世界和时代。对得起自己和对方,保护彼此免于受社会奴役的苦难,就无愧于“爱”这一称呼了。 性别之事,似乎都是些男女之间的、上不了台面的风月之事,而且过于稀松平常:哪家哪户不是由一男一女组合并繁衍开来的? 然而,“性别”却是*常见的工具化个体的庞然道具,并与“爱情”及“婚姻”联手运作。一句“他/她终归是爱你的”,就可以抹杀一切无知与残忍,多么荒诞而悲凉。 为什么我不厌其烦地谈性别,是因为这个无形的机器在日常生活中的无孔不入,对我们理性的侵蚀,对我们爱的能力的伤害。 盲目的人,无论自以为多爱,都不可能与爱结缘。有些人终生忙碌,却不能掩盖他们从不反思的懒惰。只有经过心智启蒙的人,只有势如破竹地划开一层层虚妄的偏见、看见真实个体的人,才享有了爱。 千万不要任何“爱”都去信。 爱,当然是有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