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时光诗,岁月词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是慧开禅师的一首诗,语出阐释禅宗修行方法和修行境界的《无门关》一书。此诗甚妙。颂日,颂月,颂时辰。时光是玄妙之物,它短暂也漫长。匆匆草草是一生,��致淋漓也是一生。只是,活的姿态不同,所增智慧便有了差别。这是透过此诗初知的生命奥义。
读诗读词,便是一种增长智慧的行修。在并不平顺的时间里,诗词总是可以带给内心一些温柔又静定的曼妙知获。这并不同于任何一种经历,它所需要的仅仅是目光和心意。
如此,读出来的味道也定然是****的。因这种感受源自每个人内心迥然的细节组构,它来自于记忆、来自于成长经验。
往年,甚少可以清闲地在家中过端午。这一年例外,因一些外事,偷来一些闲,得以在家中完整地过一个端午。翻书时,连连读到与节日有关的诗词,权当是某一种指引。于是,心中一定,便**这样的一个念头:写一本以传统节日为主题的诗词赏析书。
这本书里的文章以中国十四个传统节日为线索,按照时间顺序(元日、人日、元宵、花朝、社日、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腊日、除夕),挑选出*具代表性的近七十首首以节日入题的诗词,来写。写的既是是节日,也是诗词。写得即是知悟,也是人生。
大小节日有一念始终不改,即是惦记家人。如今只身在外,心中更有无限牵念。纵然被告知一切都好,却亦是千里之遥,不在眼下,不在跟前,终是放心不下。大诗人王维那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是说进人心深处的话,平朴却深刻。
写诗作词,犹似造梦。一个一个都是贩梦之人。多少时光耗尽,存储在记忆当中竟也不过只是薄暖厚凉。终究抵不过文字之温。所以,诗人、词人,以及未留名的民间的慧智之人,将这些节日诗词刻在纸上,实在是一笔旷盛的财富。
与传统节日有关的风俗在而今这个步伐仓促的时代已趋向式微,渐渐淡出生活之外。那些旧时郑重的日子,而今也在人心当中与寻常日无异。但若果真甩却旧年那些大动干戈的悲喜,皆做心如意麻木的冷眼旁观人去活。大约这生活便真真要逊色好几分,并且这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写这本书的目的原本即是自己的一场温故,与他人无涉。但若被众人阅读到,那么尚且还希望它真的能起到一丝作用。
或能让人在某年人日,某年花朝,某年社日,某年寒食,某年端午,某年七夕,某年重阳,某年腊日,想起一些旧年的风俗往事。或能让人记起几句与之有关的陈旧的,词与诗。
今时,虽距离年终还有几月,但心里分明已经热盼岁末的除夕。也不知这一年过,来年行航他乡时,是否果真会如自己所愿,可以在那些低眉的时节里一再温习陈旧的过往。一如对于这本书的寄望。如果可以,便是这本书的意义所在了。
不过你知,你阅读到它的这一刻,便正是属于你和我当下的,温柔又私密的,人间好时节。
王臣
二〇一五年三月
是良辰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
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清]蔡云《咏花朝》
恍然回首,竟已是百花成洲。
天地一片繁锦色,花光肆意。
所谓“百花节日是良辰”断然是有理的。也是,这日是花朝,悠悠好时一半春。且看那百花夭灼之艳,好似换了人间。处处都是灼人眼的靡丽艳艳。他看着看着,也就醉了,于是便念那春深之处百花之主,不知所是否也有一日会化身成女,飘然而至。
若是果真有缘遇得百花所化女子,他大约也是会如崔元微一般在庭前摆上美酒佳肴,与之听风酌酒,度一夜良宵。
念及此处,一时意快,忍不住便道,“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说眼下,这街市上的绚目雕饰似是那千红万紫的花,盛如锦绣,似是人人有欢情,都忍不住要妆点一二,以贺花神。
蔡云这首《咏花朝》诗既已写到崔元微与花神,便不能不提及一段嚣艳往事。此一段事记于唐人谷神子所撰志怪小说集《博异志》。原文写得精妙冶荡,情致楚楚,十分动人。
有男子名曰,崔元微。唐天宝年间的文雅书生。生的俊眉秀目。彼时,正值早春二月。某夜。他一如常往,踱步至庭前园中,内心清和宁谧,不觉任何异样。坐定之后,便品茗赏花,心中无限欢悦。
却忽然,见一群姿容绝丽的女子前来谒见,一时无措。彼时,他只觉有阵阵春风,百花弥望,不知觉便迷醉其中。也不知那花香因何此般浓烈,令他惊讶。女子一一自我介绍,他单单记住娇小玲珑的那一个,众人唤她,醋醋。待崔元微醒过神来欲上前问众女子来由。醋醋却先一步开了口。
醋醋说,有扰主人,众姐妹欲借此地与封姨相见。崔元微不知封姨何人,但见醋醋开口,周身亦是和颜,也便应声无碍。崔元微是宽厚之人,既有女子前来相聚,也是缘深。于是,他便命丫鬟准备果肴,摆上美酒,以尽地主之谊。
封姨来时已然令崔元微身下清风扑灌,却不知缘何。再见周身女子,心里一阵惊动,不曾料想,这些如花的女子竟个个非是凡间物。
众女子谢过崔元微之后,便与封姨把盏畅饮。原本是好事,却因封姨大悦碰翻了酒盏,洒了醋醋一身的酒水。醋醋也是心意不开阔的小女子,竟生生动了气。怒曰:“诸人即奉求,余不奉求。”于是,拂衣而起。夜宴也终究不欢而散。
崔元微不是不以为然,心中几多遐想,却也没有着落。却不料次日,在他正心思忡忡,思考昨夜所发生事的诸般不寻常意味时,醋醋竟又一次现身,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听醋醋三两语道尽,崔元微便觉恍然,自觉一种仙意在。原来如此。
昨夜众女子都非凡间物,乃百花之精,或为花神。醋醋亦是石榴所化。原本众女子欲来在人间花苑令百花盛放迎春,却遭遇风神封姨欲刮风阻挠。
于是,昨夜本欲借崔元微做东,齐齐向封姨求情,却因昨夜醋醋一时性急,将事情弄坏。**,众姐妹相怨,于是醋醋便唯有再次现身,请崔元微出手相助。
崔元微是凡间男子,也不知自己可为何事。于是便听醋醋说到,需准备红色彩帛数条,画日月星辰等图案于上,并于二月廿一的五更,将绘有图案的彩帛悬挂园中百花树上,即可。
否则,将狂风其起,将百花扫落。于是,崔元微便依醋醋吩咐,将事情办妥。遵彼指教,置备彩帛,画日月星辰其上。五更时分,将彩帛悬于园中花枝之上。
是夜。果真狂风大作,百花却因崔元微一助幸免于落。于是后来,众花神重又现身,齐齐来到园中向崔元微道谢。并各自兜出百花花瓣,赠与崔元微和水服下。崔元微不知,饮百花水者,可活至百岁。也因此,民间便开始流传了一种习俗,即每逢此日夜里五更,便纷纷悬彩护花。“花朝”一节便应运而生。
不知彼时,谷神子撰此传奇,是否也是怜春光日短,匆匆而逝,于是决定落笔写下这样一个春风夭夭的故事,以慰心中难尽春情。
是如此。这春日时光总是短暂,犹如烟云,似是年年也不能尽兴。只是,若能与命里良人执手,我想,即便是春光片刻,大约也是好的,也是足够的。
自怡悦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唐]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南北朝时期,陶弘景的一首诗。题为《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这是陶弘景隐居之后回答齐高帝萧道成诏书所问而写的一首诗。齐高帝劝隐居的陶弘景出山,不知他对山林之间有何眷顾。陶弘景却作此诗以委婉相拒。
他说,若问我山中有何物令人眷念难舍,大约便是那岭上的白云。生活在这山水林泉之间,好似那山,那水,那林,那泉,以及那万里浮云都是私物。大有以天为盖地为庐的迫真之趣。只是这乐趣也不为外人道,唯有自知。
于是,也不会将这清宁无尘的山水之趣赠予你。竟在替齐帝惋惜。是,他要的便是弃功名、隐林泉的淡泊生涯。丝毫不曾犹疑。孟浩然这首《秋登万山寄张五》的首两句便是化用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而来。说匿居于北山白云之间的隐者自有怡悦生趣。以此二句作个引,三四两句开始,方才入了正题。
这日,他试着登高遥望,虽也是望不见故人,却能举目见飞雁。怔怔望住一会,便觉自己的心思早也已逐飞鸟而去,渺灭了在远方。他是怀念他了。张五,即是那隐居襄阳白鹤山的张子容。孟浩然的生死之交。恰逢重阳,孟浩然登高望远自伤情,不禁便怀念起情深的故人。有些微惆怅。
又道,人的心中若是有愁,估计是因黄昏薄暮而起。若是有兴,大约便是因染了清秋时令的爽朗之气。彼时,他心中则是万千挂念,也不是愁,更谈不上喜。只是想着念着远方故人,不知他是否安好。
立在山上,他时时可以看见出行一日傍晚归村的人。也可见有人行于沙滩,有人歇于渡口。来往人景且算热闹,唯独他一身孤孑的味道。此刻,远看天边树林,渺小似田见荠菜。俯视江畔沙洲,也是弯月一刀。暮色之下,渐渐朦胧。
见眼下情景疏朗,他便忍不住想要问,何时你才能携酒来此,与我在这重阳日里开怀共饮?孟浩然与张子容曾是邻居,张子容便有“乡在桃林岸,山连枫树春。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的诗句。
又是世交,张子容收录在《全唐诗》里的十七首诗,就有三首诗写给孟浩然。孟浩然写给张子容的诗又多达二十多首。可见,二人之间的情意之深刻。是如此,一生虽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铭刻在心的。
重阳登高是风俗使然,大约始于汉朝,登高怀人是情到浓处的流露,于是历代文人做了不少与之相干的诗文。关于重阳登高*知名的诗莫过于王维的那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中所提“插茱萸”一事值得一提。
梁朝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记到: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日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婓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蜗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鶪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日,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后人也认为重阳登高饮菊花酒以及女子系茱萸囊于臂上以辟邪去灾的习俗由此而来。王维亦是登高怀远。思念故乡的兄弟。
旧时人心诚挚,心中有思有念,便直直吟在口中,天涯亦咫尺。不似今人,时空未远,却是不知觉地生出了重重阻隔,咫尺也天涯。
人心的那些怀念,竟是来去如此匆急。
不知是岁月迷惘,还是往事果真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