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
聪: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时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蒙眬阖眼,又是心惊肉跳地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有。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到晚堆着笑脸”!叫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下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多而且*深、*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