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市井/桐乡市女作家协会会员作品集》:
钱蕾:郑珊其人每个古老的小镇,仿佛都会有这样一个人:疯疯癫癫,异于常人,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阿Q、孔乙己,又似与小镇气脉相连,融为一体。
运河边有个古镇石门。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镇上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小人物当属“毒头郑珊”无疑。印象中的他高高瘦瘦,一副乐呵呵无忧无虑的模样。衣衫尚算整齐,经常穿一件灰蓝色的中山装,是那种深蓝色的卡其布,穿久了洗多了就褪成灰扑扑的蓝。他孤身一人独居在石门老屋的半间柴房里,终日徜徉在市井之中与人嬉闹玩笑。在放学路上的河边偶尔遇到他,顽皮的男生会调侃地唱起:“郑珊郑珊,撑把凉伞……”他总是佯装恼怒的样子,但脸上透出的那丝笑意却让人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恼了。郑珊大概是读过几年书的,时常应景地脱口而出毛主席语录,还有那么点儿表演天分,会惟妙惟肖地模仿电影中的一些人物。在那个娱乐生活贫乏的年代,有郑珊出现的地方倒是时常传出大伙儿戏谑的笑声。看到大家乐了,他也跟着呵呵地乐着。郑珊的“毒”,是不带攻击性、危险性的,顶多也就是个和善开心的“毒头”。
年少时的我,总觉得此人身世迷离,隐约透出些许神秘。长大后想起故土、想起年少的光阴时,居然会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此人。他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始终心存好奇,总想一探究竟。询问家里长辈,长辈们也只知道他是石门大户人家出身,具体也不甚了了。2016年春,我遇到乡贤叶瑜荪先生,便向他求解,在先生指导下查阅了桐乡的文史资料。原来郑珊其人、其族确实有故事可说,姑且记之。
郑珊,20世纪30年代中期出生于石门郑福盛里。
此郑家,乃石门百年望族,是当时镇上的首富,世代经营南货、纸模等,还拥有许多房产和田地,人称“郑半镇”。在以水路交通为主的年代,京杭大运河作为南北的运输大动脉,在历史上曾起过“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的作用。位于运河苏杭段之间的石门是往来船只的休憩停泊之处。那时的石门富庶繁华,运河两岸商铺林立,青石板铺就的塘路宽敞,可容马车通行。郑家能富抵半镇,实在是非同小可。郑氏堂号为永锡堂,店号为郑福盛。
郑珊的父亲郑耀孙(后改名为郑瑶荪),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商,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但其生平已无处可查,只知道他把生意做到了上海滩。郑耀孙育有子女四人:长子郑元,生于1927年,毕业于华东人民革命大学,一生教书育人;次子郑毅,生于1930年,是我国知名的心脏内科专家,在业内享有盛誉,长期供职于上海仁济医院,20世纪80年代以教授身份赴美讲学,被吸收为美国心脏研究**会员;长女郑时敏,生于193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外语系教授,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精通多门外语。
郑毅和郑时敏都是学有所成、业有所专的**知识分子,一个救人无数、一个育人无数,两人均被收录于《桐乡当代人物资料(三)》中,是郑氏家族的荣耀。
郑珊是郑耀孙的幺儿,出生年月不确知,按其兄姐的年龄推算,应出生在1933年或1934年间。郑珊生不逢时,少爷生活没过上多久,抗日战争就爆发了。
1937年冬,石门镇遭日军多次空袭,炸弹扔了一次又一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石门镇满目疮痍,郑家也惨遭重创。为避战乱,1938年郑耀孙携妻儿迁居到上海,子女们则进入上海志毅小学求学。彼时,郑珊尚年幼。
个人和家族的命运总是与**命运休戚相关。新中国成立后,郑珊**的兄姐们相继考入高等学府,而郑珊则和父亲回到了石门老家。紧接着**实行社会主义改造。郑家也卷入了公私合营的滚滚洪流,只留下一间厢房,父子俩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相依为命。随后,****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属于“四类分子”的父子俩向“革命”靠拢。郑耀孙发挥他的书法特长,在小镇的墙上、居民的门上工工整整地书写“文化大革命”标语和伟人语录。至于郑珊,则天天捧着“红宝书”到寺弄口的伟人像下背“三忠于”“老三篇”。后来,郑耀孙撒手离世,郑珊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以给人挑水为生。那个时代家家户户的大门朝南的墙上一定贴着一幅伟人像,头脑单纯“一根筋”的郑珊,表现出了极高的忠诚。每到一户人家家里挑水,必先到伟人像前毕恭毕敬地做“三忠于”,背诵几段“*高指示”,然后才开始挑水的作业,其虔诚程度****。
我对郑珊的记忆已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的脑子没别人转得快,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一枚大大的伟人像章依然别在胸前,留下了那个时代的深深印记。
那段时间,小镇的邮局经常会收到写着“收款人郑珊”的汇款单,是他在上海事业有成但没法亲自照顾他的哥哥时不时地汇钱帮衬他。郑珊不用再以挑水为生了。到邮局领钱,是郑珊*开心的时候,开心到带点得意扬扬的味道,开心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每次他都尽情施展自己的“表演才华”,比如无师自通的口技、夸张的电影人物模仿等,非得把邮局里的人都逗乐了,才心满意足地把钱装进兜里飘飘然地离去。
晚年的郑珊应该过得还算舒心。哥哥始终是疼他的,有一次还专程回老家看他,抱着他心疼流泪得直唤“囡囡”。观者无不动容,当时这个老“囡囡”也已经50多岁了。小镇上的人是善良的,总有人明里暗里地照料着他。郑珊的卒年倒是可以考证的。1995年,郑珊走完了他的一生,被安葬于石门镇南皋桥外运河边。岁月湮没了历史,年轻的一辈不再知道小镇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郑珊的命运是多舛的,是世人口中的“毒头”。
我无从得知郑珊的“毒”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因多变的世道所致。或许,该为郑珊的“毒”庆幸,那一点点“毒”恰到好处,帮他躲过数次劫难,让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依然能笑着生活。
落在别人身上的雪,我们无法看到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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