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大家小书》:
我们先研究思想和语言的联贯性。一般人以为思想全是脑的活动,“思想”与“用脑”几成为同义词。其实这是不**的,在运用思想时,我们不仅用脑,全部神经系统和全体器官都在活动。我们常问人:“你在想什么?”他没有说而我们知道他在想,就因为他的目光、颜面筋肉以及全体姿态都现出一种特殊的样子。据说亚里士多德运用思想时要徘徊行走,所以他的哲学派别有“行思派”(Peripatetician)的称呼。从前私塾学童背书,常左右摇摆走动,如果猛然叫他站住,他就背诵不出来。如果咬住舌头,阻止发音器官活动,而同时去背诵一段诗文,也觉很难。摇头摆脑抖腿是从前中国文人作文运思时所常有的习惯,这些实例都可证明思想不仅用脑,全体各器官都在动作。本来有机体的特征是部分与全体密切相关,部分动作,全体即必受影响。
在这些器官活动之中,语言器官活动对于思想尤为重要。小孩子们心里想到什么,口里就同时说出来。有些人在街上走路自言自语,其实他们是在思想。诗人做诗,常一边想,一边吟诵。有些人看书,口里不念就看不下去。依美国行为派心理学家的研究,一般人在思想时,喉舌及其他语言器官都多少在活动。比如想到树,口里常不知不觉地念“树”字,纵然不必高声念出来,喉舌各器官也必微做念“树”字的动作。拉什利(K.S.Lashley)的实验可以为证。他叫受验者先低声背诵一句,用熏烟鼓把喉舌运动痕迹记载下来,然后再叫他默想同一句话的意义而不发声,也用熏烟鼓把喉舌运动痕迹记载下来。这两次熏烟纸上所记载的痕迹虽一较明显,一较模糊,而起伏曲折的波纹却大致平行类似,从此可知思想是无声的语言,语言也就是有声的思想。思想和语言原来是平行一致的,所以在文化进展中,思想愈发达,语言也就愈丰富,未开化的民族以及未受教育的民众不但思想粗疏幼稚,语言也极简单。文化日益**,可以说是字典的日益扩大。各民族的思想习惯的差别在语言习惯的差别上也可以见出。中国思想与语言都偏于综合,西方思想与语言都偏于分析。
思想和语言既是同时进展,平行一致,不能分离独立,它们的关系就不是先后内外的关系.也不是实质与形式的关系了。思想有它的实质,就是意义,也有它的形式,就是逻辑的条理组织。同理,语言的实质是它与思想共有的意义,它的形式是与逻辑相当的文法组织。换句话说,思想语言是一贯的活动,其中有一方面是实质,这实质并非离开语言的思想而是它们所共有的意义,也有一方面是形式,这形式也并非离开思想的语言而是逻辑与文法(包含诗的音律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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