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时代/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回 立业赖高邻女儿有价 读书崇往哲君子怀忧
怎样是过渡时代?凡是一件事情,由旧的变到新的,由新的成为旧的,在这变与成之间,这就叫过渡时代。譬如男子一件衣服,有时候以长长的瘦瘦的为时髦,有时候又以短短的肥肥的为时髦,由瘦瘦的变到肥肥的,不会突然就完全改过来,在这要改而未完全改变的时候,这就叫过渡时代了。这正是说一只渡船由南岸渡到北岸,在这两岸之间过河的时候,就叫作过渡,所以一切行而将行、达而未达的事情,都说在过渡中。过渡中的事物,当然是不成熟,所以不成熟的事物,也可以说是过渡时代。中国由戊戌变法到现在,政治风俗始终是由旧的向新的方面变着,所以也老在过渡时代里过活着;要说起过渡时代的事情,真是罄竹难书,可是过渡时代的事情,总是很有趣味的,假使桩桩件件都能够和盘托出,却也是很可玩味的一件事。这个思想在脑子里活动起来,就情不自禁地想写上一篇。不过小说是卑之无甚高论的文字,不能写那样多的事,也不��写什么重大的事,不过是在过渡时代中,写着几个渺小的过渡人物,倒也不妨去小中见大。这话从何说起?
在北平一个大杂院里,这大杂院位置在新化胡同六号,一个大黑门里,四合的杂乱房子,围着一个大院子,这里不过是十几间房,倒住有九家人家,所以院子里面堆着大车、拐子车、箩担、煤炉,以及水缸、尿桶、破桌子、烂板凳,无所不有。这里西厢房共是三间,每间住着一户人家,北屋住的是鞋匠,正中住的是个捏面人儿的,都是光身汉子;只有南屋热闹,共住了祖孙三代,一个王老太太,一个王家大嫂子,一个小淘气儿,他们的主人翁叫王大海,在进化大学东斋当了一名斋夫,是不大回来的,这家里这样祖孙三代过活。
这是个国历八月尾九月初的时候,他们因为这西厢房一早就装着东晒,所以三家人家,在春夏之间,找了几根小木头,与屋檐相平搭了个七歪八倒的架子,那架上面搭着几根钢棍子和竹竿,再蒙着几张破芦席子,这就算凉棚;四根木柱的脚下,栽了一些倭瓜和扁豆之类,绿的叶子由柱子上爬了上去,在芦席上铺着,有一点儿绿荫。架子外边栽了有一二十根玉蜀黍、两三根向日葵,还有两个破瓦钵子,栽了些洋马齿苋,在烈日下开着深红浅紫的花。这似乎是这大杂院里*美丽的一块土地,不过这架子底下,依然陈列着两副担子和三个煤炉、一个挑水桶,还有笤帚簸箕之类。
这里还保存着这大杂院固有的文化,王家的小淘气儿还只有九岁,很能名副其实地工作,因为这玉蜀黍长得有五六尺高,他就用根青棉线缚了个小蚱蚂儿,拴在玉蜀黍秆子上,将玉蜀黍的叶子折下一片,细细地给它撕成丝儿,手里捏着,只管去引逗蚱蚂。鞋匠老董在屋子里看见,就叫起来道:“小淘气儿,你怎么老和那几棵老玉米干上了?这就是看那个青儿,若是像你这样老去掐它的叶儿,就会成了光秆儿了。”小淘气儿脖子一歪道:“你管得着吗?我爸爸说了,这公园是咱们大家开的,大家都能玩。”老董光了脊梁,穿了件背心,踏着拖鞋出来,自己互相拍着自己的手臂笑着骂道:“这小子,不是他爸爸揍的,说话就发狠,一点儿也不像王大海那样子和气。”说着话在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铜子来,就交给小淘气儿道,“你拿这一大枚买一大块西瓜吃,别扯这叶子了。行不行?”小淘气儿伸手接住一个大铜子,掉转身就跑了。不多一会儿工夫,他把那黑胖的手胳臂一路横擦着眼泪,哭了进来。老董拦着问道:“你怎么了?那一大枚有谁抢去了吗?”小淘气儿哭着道:“我爸爸回来了,他揍我。”老董道:“他为什么揍你?”
小淘气儿还不曾答复出来,王大海穿了灰竹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平顶式麦梗草帽,手上拿了一柄嫩芭蕉扇子,一摇一摆地由外面进来,站在瓜棚下,就嚷起来道:“我对你们说什么来着,现在外面时疫闹得挺厉害,切开了的西瓜,有苍蝇爬过,千万吃不得!我一回家,就碰到小淘气儿捧了一大块西瓜在那里啃,这小子算是有娘老子养,没娘老子教!”王大海这一套话,虽没有指明骂谁,但是根据中国人的习惯,丈夫对于妻子,或妻子对于丈夫,不必提名道姓,只要表示出仿佛对一个人说话,对方自然心领神会的,自然知道是对他或对她说话。现在王大海这样地发脾气,不是对王大嫂子说话,是对谁说话?王大嫂子一听,就急了,隔了窗户就叫起来道:“你三四天不回家,一回家就乱骂,是谁给钱孩子买西瓜吃了?”王大海道:“我知道哪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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