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章 此地有三种宝
四月杪五月初的时候,大江以北,还没有到酷热的程度。天气很是温和,山上的树木,青叶子完全长了起来,远远望去,给大山穿上一件新袍子了。庄稼地里,新种的高粱和玉蜀黍,长得有一尺长上下,平原地上,一望皆绿。在这绿毯子上面,有一条曲折赭黄色的痕条,划破了平芜,那是一条人行大道。由这大道一直上前,是一丛堆成绿山的树林。只在绿树里,左露出一截围墙,右露出一双屋角,遥遥地听到两声继续的鸡叫,这可以知道那里有一个村庄了。在这村庄五里路以外,有个小地名,叫作三岔口,是邻邑往来三条大道分岔之处。
在这路口上,也开有六七家乡店。来往的行人到了这里,都要打尖歇腿,替牲口上草料。每到太阳正中和太阳落山的时候,几家乡店却要忙碌一番。这是一个正午的时候,乡店屋顶上的烟囱,向半空里直冒着青烟,正忙着煮午饭呢。路上的行人,远远地望了这烟囱,想到烟囱下面,黄米饭正煮得香味扑鼻,不由得要赶上一程路,因之不多大一会儿的时候,这几家村店都坐满了行人。
靠向路东的一家茶饭店,门口支着一个芦棚,棚下横七竖八,摆了几张桌子。芦棚对面没有人家,一丛高过于人的野竹子,半环着一口野塘。塘里的水让风吹着,皱起鱼鳞似的波纹,几双鹅鸭在水里来回游泳,很有个意思。
这时,由路南来了一个少年行人,他穿了一套西式的猎装,一顶荷叶边的呢帽斜侧着戴在头上。肩上背着一个温水瓶,手里提了一个照相匣子,一步一步,用左手拿着一根粗手杖,在地上点着走了过来。他后面跟了一个脚夫,挑着一担简便的行李,走到这里,向四围看了一看,却叫道:“李先生,我们就在这里打尖吧。过了这一家,这三岔口就没有店了,至少还要赶上五里路。我肚子实在饿了,有些来不及。”那李先生看了看这个小饭店门前风景不错,便点头道:“那也好,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
饭店里的小伙计看到来人是穿西装的,是个上中等客人,就由芦棚里迎了出来,问道:“二位吗?我们这里有刚出来的馍馍,滚热的。该打尖了,什么时候了!”他说着话,将这里二人引了进去,代为将东西放下,连忙泡了一壶茶出来,一见这脚夫和穿西装的坐在一处,便笑道:“你先生倒是讲平等的,怎么不雇头牲口骑着?”
穿西装少年也笑道:“牲口有了毛病,在前面一站打发回去了。看你不出,你倒知道‘平等’二字。”
伙计见他很随便,拿起茶壶给他斟上两杯茶放到他面前,笑问道:“看你先生这样子,是赶到城里去的,由京里来的呢,由……”
那人笑答道:“远了,我们由京里来的。”
伙计道:“由京来的,是了,我们这里也常有,谁不知我们这里安乐窝有三件宝?”说着,便哈哈一笑。在店里头有个人喊道:“刘小二,你该照应买卖,怎么又谈上天了?”看时,店里灶头边钻出一个蓬头妇人向外边望着。刘小二喂了一个字,回身照应买卖去了。
少年喝了两杯茶,又把刘小二叫了来,问:“还有什么打尖的?”
刘小二道:“除了馍馍,就是大锅饼,恐怕你先生不能吃。”说着望了那少年的脸。
少年道:“出门的人也不管那些了,有什么菜没有?”
刘小二道:“现成的只有咸豆腐干、盐鸡蛋,还有煮的咸菜。恐怕你先生不能吃。”
那少年指着对面一个座位上道:“那一位面前摆了那一大碗肉,你怎么不照样卖一点给我们?”
伙计道:“那是人家自己带的路菜,不是我们这里卖的。你先生若要吃肉,我们这路口上有个肉案子,我去给你先生买来现做。”
他们这边说话,那边座位上一个老先生,面前摆了一大碗肉,用筷子搛了起来,将馍馍掰开,搛着肉送进嘴里咀嚼着。他向这边看来,又望了一望碗里的肉,于是将碗端了过来放在少年桌上,笑道:“我吃饱了,再走二十里就到家了。这里还有大半碗咸菜,若不嫌吃残了,就请拿去下饭。”少年站起来推谢着,就和老人隔了桌子谈起话来。
伙计端上馍馍、鸡蛋、豆腐干,少年也就带吃着。
那老人问道:“刚才听你先生说,是由京里来的,到此贵干?”
少年道:“我是新闻记者。”
老人听了这四个字,倒有些不懂,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这四个字怎么写?”这少年因为方言的关系,怕解释不清楚,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送到那边桌上去。老人接过名片一看,上写:北京《黎明报》旅行记者李守白。
老人笑道:“哦!明白了。你是报馆里先生,到敝地来做什么?敝地并没有什么新闻啦。”
李守白看了芦棚下的人,又望了望那老人,微笑道:“我们当旅行记者的,不一定要打听什么新闻,凡是游历所到的地方,人情风俗也是可以记下来的。”
老人道:“若是人情风俗都能记的话,那我们这里就大有可记了。不要说别地方,离这里五里路的地方有个安乐窝,有三件宝贝,现在就是*好去玩儿的时候了。”
李守白道:“刚才这位伙计说了什么三件宝,我不曾问得,现在你老先生又谈起这个,不知道这三件宝究竟是什么?这**件宝呢?”
老人道:“**件宝,是太平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