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张恨水作品典藏》:
**回 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 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
“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这是江西南昌城里一种歌谣。清江两字,也有改为新淦的。因为清江、新淦两县的人,在省城里挑担子卖馄饨的很多,差不多是包办了这种买卖。馄饨这东西,南昌人叫作清汤,清江、新淦人叫作包面。三岁个伢子,是说三岁的小孩子。总而言之,是形容清江、新淦馄饨业之发达。当然,这不无鄙笑的意思在内。其实这两县是餐鱼稻饭之乡,文化也并不低落。尤其是新淦县属的三湖镇一带,风景幽绝,是令人留恋的一个所在。
三湖距樟树镇三十里,距新淦县也是三十里,交通倒也便利。这个镇市上,约莫有千户人家,却有二三十家牙行、四家钱庄,就普通市镇比例起来,却是畸形的发展。所以造成畸形发展的原因,却因为这里有一种甜美的出产,乃是橘子、柚子、柑子、橙子。由秋天到春初,外方的客商,都到此地来贩卖水果,所以产生了许多做橘柚掮客的牙行。又因为赣州出来的木料,编成浅筏,顺流而下,到了这里,赣江宽深了,浅筏不便行走,就在这镇边重新编扎。
木料是一种大生意买卖,**在镇市上设了厘卡,抽收木税,于是乎官商两方不断地有银钱交涉,因之又有了四家钱庄,在里面做一个流通机关。据官场中人说,这个厘金局是二等缺,督办是要候补知府才可以做。因为督办资格大,手下的幕宾也就非有相当资格的不可。其中有两个是候补县,一个是县丞。其余的也就至少是佐杂之流。
单提这县丞是位查收木税的师爷,叫李秋圃,乃河南人。在江西听鼓多年,找不到一个实缺做,没有法子,只好将就。而且他有一种奇特的嗜好,喜欢种花。这赣江上游,出花很多,有那载运花木的船,由这里经过,必定要送厘局若干盆。厘局中人,除了督办而外,都是不带家眷的,寄居在局中坐船上,要花无用。李秋圃于是包揽了这件事,在河岸边租了一所民房,用竹篱笆圈了两弓地做起小花园来。他的长公子小秋才十五岁,随着母亲在省城读书。因为酷有父风,听说父亲盖了花园,极力怂恿着母亲刘氏,带了一弟一妹,乘着放年假之便,也追到三湖来。秋圃以为在外做幕是个短局,家眷跟了来,未免累赘,很不以为然。后来听说儿子是慕花园之名而来,却是个同调,倒也笑着不追究了。
小秋的祖父就是一个大官,父亲的官虽不大,然而家中也不愁吃穿,他自绮罗丛里出来,也可以算是一个标准纨绔子弟。当然,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外有他的一种兴趣和思想。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蜡梅、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面窗自然是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类。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靠壁放了一张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故乡无此好湖山”。足足忙了**,布置妥帖。到了次日,拣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日方正午,太阳斜照在窗户上,蜡梅开得正盛。用宜兴瓷壶泡了一壶好茶,斟在墨绿海杯里对窗坐下,看到篱笆外,银光闪闪,乃是赣江。江那边一带橘树林子,绿靠了天,十分有兴趣。一个人自言自语:“无酒无诗,如此良辰何?”其实他是滴酒不沾,诗倒会胡诌几句。他的兴致既然发了,于是翻出了一张红树山庄的格子纸,磨墨蘸笔作起诗来。开头一行题目,就是《新居即事抒怀》,这分明是个“七律”题目,少不得平平仄仄研究起来。他不住地蘸着笔,出了一会儿神,口里又咿咿唔唔地哼着,**、二句,倒不费什么思索,写出来也就认为可以了。但是顺着这**句的韵脚,先得了第四句,那第三句承上启下,还要和第四句作对工整的,写了好几句,都不大相称。于是放下了笔,走出大门来,沿着赣河的岸上,顺流走了去。以为开开眼界,可以即景生情,对出那句。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橘子树。因为这里已在全国偏南的地方,气候很暖和。虽是严冬,那树叶子依然是绿油油的。树里面是一道长堤,有时在绿林的残缺所在,带着半黄的枯草,还透露出一段来。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的一片绿树林子。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在水上慢慢地走着。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这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小秋原来是寻诗料的,一味地赏玩风景,倒把找诗的事忘记了。因为天气很好,索性顺着河岸走了去。过了那字纸塔,便是一个义渡口,有一只渡船,由河心里泊向岸边,一群男女陆续地走上岸来。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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