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云
王妹英
春天,又剩下爱云和德海,以及爱云的两个孩子留在家里。
爱云的男人杨海外出打工,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年年如此。
杨海走的时候对爱云说:“好好在家伺候咱兄弟,好好上地,种好家里的十亩玉米地、谷子地。”他兄弟德海瘫痪了十几年,一直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顾。杨海一只脚跨出大街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对爱云说:“照顾好咱兄弟,照顾好地里的庄稼,过年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新衣裳。”
“你甚时才能回来?”
“我哪里知道,肯定又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那还用问的呀?绵羊要产羔了,你要注意,小心倒春寒,把羊羔冻死了,早早把羊圈的新土垫好,产羔以前铺些新草,羊圈里弄暖和些,冻死几只你就白忙活一年了。”
家里除了爱云,德海,还有两个孩子,女儿刚上小学六年级,儿子还小,和爱云一样,智力不大好,杨庄的幼儿园也不收,只好在家玩着。另外马上就是农忙季节,翻耕、播种、间苗、锄地,一直要忙到五六月份才能喘口气。赶上天旱雨水少的话,还要往地里担水滴灌补苗,不然收成自然会减半,情况更糟的话甚至会绝收。
在大门外头,杨海挥挥手,让爱云回去,爱云正要转身,杨海又快走了几步返回来,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爱云说:“我没钱呀。钱都在德海手里呢。他不给我钱。买油盐酱醋他也不给我。你不相信?不相信你看看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爱云说着,涨红了脸,急忙翻出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口袋给杨海看。
杨海知道爱云说的是实话。之前也说德海不给钱,不过一年又一年,针头线脑,七零八碎,也就那么熬过来了,村里赊的账,只要等杨海回来,就都结清了。
杨海说:“我可没钱再给你了,都结了村里的陈年旧账,路上还要盘缠吃喝,我身上也没剩多少钱了……”嘴里说着,两只手伸进两个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还是从右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放到爱云手里:“不要乱花。好好拿着。不够用的,你问德海要吧,我把我身上能节余出来的工钱,都给他留下了……”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爱云傻。村里的人都叫他老婆傻爱云。他老婆哪里傻了?一分钱也不会多给旁人骗去,知道按时上地,知道天气季节和农忙时令节气,知道按时回家给德海和孩孩们做饭、穿衣,知道心疼自家男人,从不乱花一毛钱,从不任性,什么都知道。一个女人在家里守着,守着瘫痪的兄弟,守着孩子们,守着家里的羊、地里的谷子玉米,还在家里囤积了足够全家人吃两年的粮食。看着她欢天喜地地收下,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百块钱的惊喜。也不问问他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他也不在意,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讨吃要饭他也是她男人,都是应该的。她甚至不知道把他往村口送一送,也说不出一句热心热肠的话来,就知道傻乎乎地看着他笑。让她回去她就回去,让她好好上地她就好好上地,让她好好伺候他兄弟她就好好伺候他兄弟,一句多余的争辩也没有。村里人取笑她的衣裳难看,她一点也不���得,还会硬气地说:
“俺男人给我买的,我觉着好看,你没有,你气得慌……还敢笑话人呀?”
他原本也不想长年累月外出打工,就在家里种地养活老婆孩子,之前他也希望能那样做。说起来家里瘫痪的兄弟德海需要他照顾,家里的老婆孩子需要他照顾,家里的牲口需要他照顾。两只山羊和两只绵羊,为了便于产羔繁殖,分别都是一公一母,要命的是山羊和绵羊还合不来,放在一个羊圈里要打架,山羊老欺负绵羊,也会乱了羊种,只好分开圈养。村里的邻居都劝他就在村里临时打打短工,帮人收收玉米,种种洋芋,也能挣钱,还能顺便照看好家里。之前他也在附近做过几个月帮工,可是挣的钱都太少了,少得可怜。家里门三户四,村里的礼数节日,都要花钱,柴米油盐,感冒吃药的钱,牙疼拔牙的钱,锄头断了,水缸破了,杂七杂八,看不见的缝隙里都要花钱,他只有再出远门。这样一来,本需要他承担的那一大堆家务农活,山羊、绵羊、就要下崽儿的母猪,孩子的杂务,就都落在爱云一个人的身上了。
现在,爱云既要到山谷中放羊、拾柴,还要种玉米、锄草、给山羊绵羊接生产羔,长年过着辛苦而寂寞的日子。爱云出生在杨庄一个普通家庭,姓白,杨庄共有白、杨两姓,都算得上大姓,在杨庄分不出高低上下。爱云姊妹三个,她是其中*小的一个,也*漂亮。黑黑的大眼睛,头发浓密,辫子很粗,甩在腰间。她曾下定决心,等长大了,一定嫁个好男人,另外*好还能过上称心如意的好光景。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她年少时所下的决心中,这也算是兑现了的。
到了能上地的岁数,除了在村里的小学校识几个字,就是上山劳动,积林肥,勤工俭学,半天念书、半天在生产队里劳动。爱云和两个姐姐上地从不偷懒,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各种鸟儿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母亲早早把她们姊妹三个从热被窝里揪出来,吃了早饭,就跟着大人们上山劳动了。小时候在生产队里劳动的人很多,有大人,还有半大的少男少女们,在春天的原野里,玉米苗苗刚露出头来不久,也就是十几天的工夫,就该间苗了,一个小队的人在一起挥汗如雨,要把坡上几十亩地的青苗间出来,这活儿干得可真舒心。爱云不禁又想在山间一展歌喉了,从头**跟着大人们来山谷中劳动到现在,她已经是一个间苗高手了,间的苗又快又整齐,总是把*好*挺拔的那一株苗苗留下来。还有,地塄底下那个半大小伙子,不知道偷瞄了她几回呢。她亲眼看见他间苗的时候,小铁铲子都铲到他的手上了。他就是杨海,和爱云是邻居,都是一个小队的。以前爱云就发现,不管在生产队里干什么活,杨海总是偷瞄她,但是当她的眼神捉住他的眼神时,他就匆忙低下头了。晚上回家和二姐钻进一个被窝里,爱云悄悄对二姐述说自己的心思,二姐断然反对说:“你傻乎乎的,说啥呢,当心被大人们听见。我才刚说下婆家,你着啥急,你离寻婆家的时间还远得很呢!再说杨海家条件不好,他父母下世早,少老没娘的,那种苦孩孩不好。还有一个瘫子兄弟,一辈子的累赘,你能伺候得了?我看咱爸妈一定不能同意。”
爱云在被窝里悄悄说:“那怕啥呢,他兄弟是他兄弟,又不是杨海瘫了,我就待见杨海,看着人实诚。你找下好婆家就小看穷人家的孩孩了,穷人家的孩孩早当家,有啥不好的?他父母下世早又不由他,不然杨海长得那么端正,早就瞅下对象了,不像有些个男人,贼眉鼠眼,心眼儿多,看着咋也不地道,我怕我是应付不了呢!”
“你还鬼得很呢!你小妮妮家知道个啥男人。快睡快睡,明早还下地上粪呢,让你多担上几担粪,你就苦得啥心思也没了!你这个傻丫头,一钻进被窝,尽说赖话!”
两人在被窝里一阵足踢手打,打闹一会儿就都睡着了。爱云总是**个先睡着。
却说有天下午,下起了大雨,还夹着冰雹。按照节气,这样的春天是**不会有这样的大雨天气的。所有的人都在雨地里四下逃散了。爱云心疼地里刚间出来的玉米苗苗,怕被冰雹打坏了,去地里搭雨布棚棚,四周用四根树枝支起来,大姐二姐来雨地里拽她,才把她拽进沟边的避雨土窑。等到云收雨散,太阳光又洒向树梢,爱云才从避雨的土窑里跑回家。那天白天还好好的,谁知黑夜里她发起了高烧,抽起了羊角风,口吐白沫,把父母吓坏了,就给喂了几颗抱龙丸,那药也不知道谁给配的,反正杨庄的孩子抽风都吃那个。爱云吃了后抽风是止住了,身子好了以后,智力和常人却不同了,平常人对自己的各种行为,多少是有掩饰和秘密的,这些掩饰和秘密,爱云都没有了。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和她看见的任何事,爱云都有可能告诉你。即便你没有问她。所有的秘密在爱云那里,彻底消失了。
时间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一转眼就好几年了。冬天的西北风刮得杨庄天天停电,白天电线又被风刮断了。抢修员还没来抢修,晚上除了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和洋油灯、白皮蜡烛以外,一片漆黑。
这时二姐已经嫁出村了,爱云对她妈说:“我也要寻婆家!为啥不给我寻婆家?”
“你到哪里寻呀?又没人来说亲。”她妈愁眉苦脸地说。
爱云到了说对象的年龄,却没有人上门提亲。爱云爹说:“我说孩她妈,算了。要不,把爱云给了杨海那穷孩得了,我看也没有更好的人家可以挑拣了,杨海还没说下媳妇,就是家里太穷,还有个瘫子累赘。你说呢?你倒是拿拿主意呀!”
她妈说:“我有啥说的呀!也只能那样了。再拖下去,杨海也不见了。好赖都是她的命,她嘴里倒是天天念叨杨海呀!开春就让她出门吧!”
杨海家里确实有累赘,他瘫痪的兄弟得靠他养活,还要上地,家里确实需要个女人。一般女人都看不上杨海的家庭,爱云能嫁过来因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村里人都知道,杨海也知道。但是爱云的爹妈从一开始就对杨海不情愿,这事一直让杨海伤脑筋。不过爱云天天问家里要对象,也不好好上地干活了。爱云倔起来,谁也说不下,就由着她了。农村人看重彩礼,爱云爹妈临到跟前,还是舍不得让杨海白得了爱云,一开始想要一千块钱彩礼,爱云听了死活不同意,说:
“你偏心!当大人的咋当呀?二姐寻婆家才要了八百块钱彩礼,咱全家人嘴里吃的粮食,不是我一担一担从地里担回来的?说到底,还是看不起杨海呀!你不是老说我吃抱龙丸吃傻了吗?傻人正好配穷人呀,也没啥说的,你明明看见杨海家穷的,哪里去找一千块彩礼钱?卖房卖地也没有呀,你非想要钱,他家的破烂你们都拿去好了,把粮囤里的粮食也都装走,你们看着办吧。我们会好好过,到时肯定能过好的,不会比二姐家差,不要小看人,你们好好记着我**说的话……”
爱云在村里人眼里是少点尺寸的人。爹妈也不能太看重彩礼了,只好同意爱云说的话。像杨海这种家庭的男人,正常情形就是有三千五千也说不下一门亲事,杨海二百块钱就把爱云娶回家了。
爱云和杨海成了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