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
邵丽
一
我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看着婆婆剥毛豆。婆婆一家人都爱喝粥,每天早晚两顿,一年四季如此。所以她在我们家,有一半时间都是耗费在煮粥吃粥上。
从窗口望出去,南边可以看见河堤,我家离它大约有百十米的距离。东边是一条大路,宽得足以并排走五六辆大卡车。因为是行政及家属区,很少有车辆经过。我家窗子下的一棵悬铃木上,坐着一个鸟窝,一种我喊不出名字的鸟在那里安家。有一次林鸽来串门,我指给她看。她也不认识这种鸟,只是说,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悬铃木上不能搭鸟窝。我问,你是没见过悬铃木上搭鸟窝,还是悬铃木上根本就不能搭鸟窝?她说,不争论,资料上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按资料的说法,这窗口下面,要么不是鸟,要么不是悬铃木!
“咋不是鸟儿?那是犟筋儿,”婆婆在卧室门口大声说,把我们俩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在门口听我们谈话,“咱老家到处都是!”她一口浓郁的豫东方言,到底说的是“犟筋儿”还是“叫筋儿”,我们也听不明白。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睡觉,她穿过我的卧室,走到阳台上,突然大叫了一声:“哈!一抹白!”我正在梦里,不知道她喊叫什么,吓得赶紧坐了起来。趴窗户上一看,原来是下大雪了,整个河堤上雪片纷飞,银装素裹,可不是一抹白?
我说,娘,我正在睡觉,你进来能不能先敲一下门?
她骇然道:“自己一家人也得敲门?”
我懊丧极了,知道这话说也是白说,她认定的事儿,谁也别想改变。我和老公结婚的时候,她要求我们必须在老家办喜事,说这大半辈子都是给人家孩子添箱,自己的孩子不在家办事,这亏就吃大了。当时我头都大了,我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况且老家还没有通电,我简直无法想象如何在昏黄的油灯下度过我的新婚之夜。我让老公跟她商量一下,把他们接过来在市里办,既省钱又省事,更省心。老公说:“要商量你去商量!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谁能说动她!”我想想,不值得为这事儿较劲,就没再多说什么。在老家度蜜月那几天,她从来不管我们小两口在屋里干什么,掀开帘子就进来。有时候我们亲热一会儿都得提心吊胆,弄得跟偷情似的。
公公退休后,她招呼就不打一个,处理了家中的家什,毫不客气地进住我和她的大儿子家中。那时小叔子大学还未毕业,三个婆姐也先后聚拢到我们这座城市里,可她很少去她们那里。打从他们跟着我们,我的生活和生活态度有了彻底的改变。跟着她当媳妇,我整天得小心翼翼,恐怕有哪一点做不好人家笑话。我是个文化人,作家,大小还是个领导。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真弄出点不愉快来,且不说我情何以堪,就是我老公怕也饶不了我。
婆婆剥了半盆豆子。看她忙完了,我顺手接了过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又把豆子从我手里要了回去。她不会让我洗,只要她在我们家,厨房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能动,那是她的领地。其实我做的饭比她好吃,也好看。但她总能找出我的毛病来,不是咸了,就是放多了味精,要��是油不够大,反正我不应该进我的厨房。她在哪一家出现,哪个家就是她的。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淘米水洗菜,洗菜水浇花,而且水管开得跟断流似的,说是害怕浪费。冰箱碗柜里到处是剩饭剩菜,赶我们去上班,她就自己慢慢吃掉。她是从苦日子里一步一步挪过来的,知道心疼东西。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看见一根软塑料管从水管上接到下面的一个桶里,便问她这是干嘛用的。她瞪了我一眼,小声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是隔壁刘家刚刚告诉她的一个秘密,这样流下来水表不走,用水就不用花钱买了。我哭笑不得,把这事说给老公,希望老公劝她把那东西弄掉。老公说:“我要是有本事劝她拿掉,就不用你提醒我了!”他曾经跟我说起过,母亲即使一生都在错,但是也一定要把错事办对。她从来不向任何东西屈服,既不向错误屈服,也不向正确屈服。
一会儿,公公把孩子从学校接了回来。学校就在我们楼下不远处,从北面的窗子就能看到,可他总是要接到学校门口。如果饭做好得早,婆婆也陪他去。两人早早就来到学校门口,像两个哨兵似的,一人把住一边。公公是个退休的老中医,就知道守规矩,把接孩子的事儿弄得跟坐诊似的,雷打不动。
孩子看见我在家很不高兴。如果我不在家,她疯得不着边际。她噘着小嘴,站在爷爷身边,也不搭理我。等爷爷掂着垃圾袋出去了,她才坐在小桌边,把作业本一本一本地拍在桌子上,像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口气,埋头写起作业来。
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婆婆在厨房里关着门忙活着,锅铲摩擦锅底的嗞啦声,溢出的豆米粥的香味儿,让我突然之间伤感起来。这伤感也不是没有来由,只是暂时还不想去认真打量它。外面已经起了一层薄雾,因为在河边居住,只要没有大风,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起雾。这也是我喜欢这栋房子的原因之一。
我走到阳台上向远处张望,雾中的风景更具有流动性。如果静下心来,能听到河水的响声。在那种响动里,我在害怕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又说不上来。是因为我很快就要独自离开这里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这问题穿过薄雾,具体而又清晰,好像可以随便折叠和伸展,但是,我把它叠了起来。我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放眼望去,政府家属区几乎所有能看得到的房间都亮着灯。我看见公公在楼下快速地走着,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步伐在风中飘动,像一个年轻人。老公跟我说过,从来没见过父母年轻过,从他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像个老头,母亲就像个老太婆。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婆婆有多老,而公公今天看起来也是如此年轻。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一年后,他就化身为一抔尘土,沉沉坠入另一个世界。更不会想到,所有的幸福都那么易碎,轻轻一碰就伤痕累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