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记忆会被篡改。在连尔居的土地上,因为忘魂草的出现,这 成了一条咒语。大地上的草生长得这么旺盛,密密麻麻的草丛里,忘魂 草无从辨认,你踩到了它,记忆便从此改变了。很长时间里你都不晓得 这样的变化。 四十三年了,想起一次死亡事件,我惊觉记忆原来那么不可靠—— 六个细伢子挖地洞,他们躲藏进地洞时被坍塌的泥土活埋了。这件事竟 然*先出现在我的梦中。那一年我七岁,还分不清现实与梦的区别。大 人们传说这件不幸事件时,他们脸上愕然与唏嘘的表情我记得十分清楚,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那时的反应———我的反应在梦里已经出现过了。 记忆在这个细微的地方遭到篡改。 忘魂草有紫背天葵一样厚重的暗紫,与汨罗江两岸淤积的土地一样 深沉,有鱼腥草一样浓烈的腥味,这气味在没弄破它的枝叶之前是没有 的。它像荠菜那么低矮,像半边莲那么小,一旦踩上它,你的记忆将错 乱,旧梦、想象、传说、心思等等将和现实混同起来,让人无从分辨。 忘魂草闻不得农药,它在闻到农药时发出一声叹息,立即化作尘土,眼 尖的只能看到它的影子一晃而逝。 那是一段伤痛的日子。我们看过无数遍的《地道战》还不停歇地在 各个村庄循环放映着。六个细伢子被埋的那个晚上,我们也钻进了自己 挖好的地洞。带���们挖地洞的是廖荻秋,他是我们的司令。打仗的年代 离我们还不太遥远,我们都愿意在军队里当个官,那很威风。荻秋懂得 我们的心事,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封了官,从军长开始,按照陆战棋的大 小顺序一路任命下来,军长是耀华,师长是大放,旅长是童霖,接下来 青华、云祺、建元和我,都得靠摔跤来排位子。我一个也打不过,总是 下不了手,结果云祺封为团长,建元当了营长,青华做了连长,我只能 算个排长,排在*后。我们都姓祝,连尔居有祝与孙两大姓氏,那时孙 姓人还没有跟我们玩,他们住在另一栋长排房屋里。 当排长我当然不情愿。排长说话他们爱理不理。我们在看过七遍 《地道战》后无法克制挖地洞的欲望,像小偷一样每个人从家里扛出锨 和锄头。荻秋说:“别被鬼子发现了。” 鬼子是谁?当然是爷娘。我们 悄悄沿着汨罗江的滩涂奔跑,高高的江岸遮挡了村庄望出来的视线。 我们一直跑到一口子。 一口子是个卵石与砂子堆积的地方,江水浅,江面很宽阔。荻秋用 锨画出一个地方,我们就挖起了地洞。 我们的洞口很小,对着江水,刚够一个人爬进去。里面越掏越大, 七八个人都能容下。挖了一整天,腰酸背痛,手掌都磨得红肿了。 呷晚饭的时辰,洞挖好了,我们带着工具从江滩又悄悄地潜回去。 青华、云祺、建元和我一起跑,被荻秋喝住了:“要分散行动,目标太 大。” 我们不明白,他就拉住我和建元,要云祺先跑。 云祺慢慢跑起来,青华撒腿就追了上去,两个人跑在了一起。 我和建元也跑。荻秋喊:“卧倒!” 我扑倒在地上,锄头摔出去老远。他们三个不听命令,一会儿就随 江岸转弯跑得不见踪影了。 “起立!”我又爬了起来,扛起锄头,去追他们。 天很快就黑了,我们躲进地洞的时间到了。荻秋说要一个个去,从 家里出来,我很害怕,去找云祺做伴。白天我们在挖地洞的时候,挖到 了一具细伢子的尸体,小小的棺材已经朽烂,一角露在外面了。又挖出 了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还有子弹壳。荻秋说:“这是‘日本梁子’杀的 人。”“这是八路军的子弹。” 漆黑的夜,风声更大了,呜呜地响,还有细细的雨。天地之间,只 有风在吹。我不敢走滩涂,云祺不依。他说:“你会被‘日本梁子’发 现的。” 我说:“‘日本梁子’在哪儿呢?” 他不理我,就下到了河滩上。我害怕,只好跟着他。一不小心,一 脚踏空,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们手拉着手,看着江水的反光慢慢走。“到了吗?”我问。 云祺低声喊:“八格牙路,八格牙路。”这是我们的暗号。 “八格牙路。”黑暗中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对上了, 那是青华的声音。我们向声音摸去。 “别出声。”荻秋说。 云祺不再叫“八格牙路”了。 我们摸到了洞口,爬了进去。里面已经挤了五个人。地洞就像一个 子宫,里面暖乎乎的。我们挤成一团,身体挨着身体,谁也看不清楚谁, 只听到粗笨的呼吸。呼出的气有各种各样的气味。靠熟悉的味道能分出 是谁。荻秋不说话,我们谁都不说话,有一种集体的温暖。听着外面的 寒风呼呼叫,感觉谁也找不到我们了,心里甜滋滋的。 一会儿就闷得出汗了。“日本梁子”突然出现了,一声大喝:“娘 卖×咯!”“活埋了你咯杂种!”我听出其中有云祺的爷尚健师,建元 的爷炳篁,青华的爷炳滔爸,我的爷炳羿,还有缘山老倌、惜天二爹……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荻秋大喊一声:“不好,快跑!”他用力钻出 洞口,我们也赶紧往外钻。 连尔居的男人们来了,他们带着锄头、锨,打着手电筒,在找我们 的地洞。手电筒照到了我们的屁股,我们赶紧往地里跑。只听到四处是 脚步声,“咚、咚、咚”,土地像一面鼓,被这些连尔居男人粗大的脚 板踩痛了。 他们发现了洞,不再追人了,挥动锄头就猛挖起来,挖得“嘣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