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相逢:苏七七电影书信集》:
上个**,我到上海去看青年导演海上影展,大早从杭州出发,到上海电影资料馆时,《喜丧》过了十分钟,看到的**个镜头,是一个老人对着一面镜子在梳头。这个一个农村的家徒四壁的屋子,木制的脸盆架子像是屋子里一件重要的家具。梳完头,她到门口时绊了一下,摔倒了。
接下来的一个镜头,是几个子女围着一张破旧的矮桌,在商量谁来照顾老人。每个人出两千块钱,送村里的敬老院。老人躺在里屋的床上,说还不急着进敬老院,各家住住。大儿媳妇说她,越老越洋心,谁照管你呢?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现在是八十五岁,她带大了六个子女,之前生活能自理,有一个在城市工作的孩子能寄点赡养费,父母都出去打工的孙子小道和她同住。她穿一件整洁的斜襟外衣,围着围巾,可见之前儿女并没有如何不孝,但在自理能力失去后,她踏上的是一条尊严逐渐剥落,*后荡然无存的旅程。
一开始与二儿子一起住,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小跟着她的孙子小道偷东西被抓进了派出所,孩子想弄到钱,去上海找他杳无音信的妈妈;另一件是二儿子家的孙子早出去打工了,孙媳妇也想出去打工,把还牙牙学语的小孩留在家里让婆婆带。这是空心化的农村景象,年轻人看不到留在这里的希望,但走出去,成为城市里的廉价劳动力的同时,下一代失去了来自父母的正常的的抚养与教育��在所有的断裂中——社会形态的,生产方式的,文化与价值观的断裂中,*为痛楚的断裂是由孩子来承受的,而这种断裂,在母亲放下孩子轻松地搭上便车,孩子还无知无觉地在奶奶怀里酣睡中,就完成了,当所有人都跟着历史的人潮前行时,没有人多去想这件事的对错得失。
老二家住不下去,老人转到了老三家,他走出了老家的小村庄,在三四线的小城市里买了房,有一辆小车,经济上还过得去。老三家的孙女儿像个城里的姑娘,但她也想离开家,能想到的出路是去浙江的皮鞋厂打工。她给奶奶洗头,是这个电影里为数不多的温情画面。与奶奶的聊天不见得是她离家的主因,但想把女儿留在身边,找个条件好的对象的三儿媳妇迁怒于老人,把她赶走了。这个儿媳妇展现了对老人的近乎“刻骨”的厌恶,老人的毛巾放在客厅沙发上,她连用手去拿都不肯,用一个衣夹子夹起来,扔回到老人边上去。老人走的时候,她把老人用过的碗筷被单都扔进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扔到垃圾堆去。——这种厌恶超越了现实的层面,有一种对无用,年老,死亡的不自知的极度厌恶。她把老人当作垃圾一样看待,就像生怕沾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之后老人去了女儿家,女婿开一个很小的小卖部,女儿在街头卖煎饼。外孙没有出场,他把房子卖了买了卡车跑货运,很少回家,而*后因为车祸,回家是一个骨灰盒与微薄的赔偿金。在底层社会,改变生活的渠道很少,但生活崩塌的可能性却很大。在女儿家,女婿怀疑她拿了五十块钱,这是小事,大事是她生病了,嘴歪,失禁。这是中风的症状,女儿家带她去小诊所看病拿药,没有能力送她去大医院**。女婿人不坏,但是小生意人,没办法不在小账上斤斤计较。街坊顾客跟他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年纪这么大的老太太,在你生病了,大舅子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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