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臆想中的鸟儿全是蓝翅膀。我不愿意打扰弟弟美丽的梦想。他于是就经久不息地欠着身喊:飞呀飞呀——张着双臂,做出鸟儿飞翔的姿势,半截身子探出来,在我头顶一躜一躜地欢呼。我咬紧牙关忍着弟弟忘我的颠簸,暗自滋生着对他的仇恨。
那时刻,正是那个无比美丽的秋日黄昏。满院里翻飞着无数甲壳虫,嗡嗡嘤嘤灌满耳鼓。遍地麦秆上栖息着飞累的甲壳虫,闪烁着斑驳的色彩,像一面面小镜子。我终于按捺不住冥冥中猝然膨胀起来对弟弟的仇恨,心脏怦怦跳着,鞋壳里五个脚趾激动得汗水淋漓,大脑里闪出一团菊黄的光芒。我蓦地挺直脖颈,勇猛地昂头,似觉有人当胸一拳,极其痛快而又极其敞亮,脚下蹒蹒跚跚地拌开蒜。弟弟依然极其嘹亮地欢呼:飞呀飞呀——张开双臂做着一副鸟儿飞翔的姿势。
那时候,祖父还挺愉快地倚着我家老屋的墙根回忆他的往事。
我家老屋那个美丽的黄昏像一幅油画:大坯垒墙,外面抹一层黄沙泥,屋顶苫着老厚的茅草。风剥雨蚀,茅草黑了,空中流浪着的各种各样的草籽儿一落上面,便应运而生。于是灰菜蓝花草狗尾巴花野葵花……荒芜得葳蕤又美丽。墙上的黄沙泥年年新抹上去,粗粝的沙子清晰闪烁,光彩夺目。
我叫什么东西绊得缓缓仰倒遥望出去的目光首先撞到祖父枯槁的老脸上。夕阳里,映衬着祖父白发飘飘老脸的是屋檐下垂挂成串成串的红辣椒,像他生日里点燃无数支红蜡烛。
“哥呀——”
这一声惊灿的呼唤,多少年后还时时打我骨髓缝里痛苦地流淌出来。不知道跌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上,我觉得后背压在弟弟身上古怪地响动了一声,我顾不上落得满脸满头的甲壳虫,极其害怕弟弟会大哭,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祖父黯淡的眼窝里挤出来两粒浓稠的夕阳,低垂的目光如三角蛇般恶毒地爬过来。突然,山坡上的红蒿白草间响起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夹杂着父亲的吆喝声与母亲的喘息声。
“哥呀——马——大马回来了,是不是?”
弟弟的喘息沉重,可仍像每次听到马嘶与马蹄声时激动不已地问我。
“回来了!”
我松口气,放下手。祖父怒目圆睁地打墙根下缓缓站立起来。
“大马啊大马!”
弟弟脸上挂满摔痛的泪珠,却一如既往地沉湎于兴奋与欢乐之中。
弟弟心目中的老马就像他心目中的麻雀同样美妙动人。那匹老态龙钟的走马在我们兄弟来到人间之前就已经度过它辉煌灿烂的年华。它是那种骨骼庞大的三河马。它的故事在祖父的嘴里总是惊心动魄****。祖父早年在集宁附近的查布辉腾锡勒草原至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当马帮头目的时候,一个钟情他的蒙古族女人骑着这匹高大健壮的栗色马,千里迢迢投进祖父怀抱。这壮举出自一个草原牧主之家。极度的疲惫与兴奋,使女牧主两天后便幸福地死去。在后来的日子里,这匹高大的三河马,就伴随着祖父浪迹天涯创下了许多人间奇事。现在它依旧长鬃披散,胸廓宽阔,体魄雄伟,成了偏僻山庄公认的头号走马。只遗憾从未下过马驹儿。庄民们对它生育的渴望如同盼望一场春雨。他们打千里之外弄来优良种马,专门请来一个兽医侍弄三天三夜,眼巴巴看着它们交配了无数次。无数次大汗淋漓之后,就有无数次震撼人心的嘶鸣,摇动着整个不眠的山庄。种马走后,庄民们抓阄儿争夺它的头胎,牧笛依偎着巫婆的咒语依偎着篝火昼夜相伴,可惜*终都化为泡影,然而却没有影响祖父神秘与显赫的声望。后来城市拥来许多年轻人,一见到这匹刚烈走马,又听到瞎眼说书人在自己歌谣里横加赞美之后,便遥望星空,如醉如痴地联想一番,于是原谅了祖父在草原上犯下的罪恶。再后来,许多私人马匹被砍头剥皮吃肉的日子,它那些美妙传说已经有口皆碑了,一些勇武凶狠的屠手,面对它那宽阔脸膛下突突跳动的心脏以及一双灼如炭火的蓝眼睛,终于扔下了血淋淋的屠刀。尔后,它在封闭的马厩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年,狂暴任性,使得它浑身添满鞭伤与刀痕。两山相夹的山庄,夜夜回荡着狂啸的蹄音与嘶鸣,揪人心脾。祖父彻夜难眠,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如鬼魂般踟蹰到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刻,便在一个星光森然的黑夜悄然离去。
我永远忘不了我两岁时一个湿漉漉的早晨,衰弱疲惫而依旧身材高大的祖父出现在我家园障前面的红蒿白草中间。那时候,榆树墙还很低矮也不茂密,再往前面便是一条野狼出没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