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作这些讲座、写这本书不无价值,我以前一直希望能事先弄到一套尚过得去的装备(尽管并非十分完备) 并随身携行,这样,它就可以把我“带入”文学里。美景当前,却要不时翻看地图,这只会破坏欣赏风景应有的心态,即“智慧的消纳”。但是动身之前查阅地图,却不会有这样的害处。其实,地图能把我们引向各色的风景,包括那些我们仅靠直觉从不会发现的景致。 *典型的中世纪人并不耽于梦幻或漫游。他是组织者、整理者和体系构建者,他想要“万物各得其所,各归其位”。他对体系怀有热烈的激情,他的心智能激发出一股稳定、不懈且欢腾的活力,从而把一大堆异质的材料化合成一个整体。 所有完善的事物要先于所有不完善的事物出现,这条法则影响了中世纪人对人类历史的总体观感:他们倾向于相信曾经的时代要好于自己所处的时代。他们常会在各类作品中歌颂“原初时代”的辉煌与美好,控诉自己时代的堕落与衰败。 其他时代并没有哪个宇宙模型像中世纪模型一样,被如此普遍地接受,如此能满足人的想象。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对宇宙的喜爱,与奥勒留这位斯多葛派皇帝的心态相比,更具自发和审美特质,更少承受良知和顺从带来的负担。 中世纪艺术是谦卑的,当然艺术家很可能是骄傲的——他们为自己的艺术造诣而骄傲,但并没有为艺术提出文艺复兴盛期或浪漫主义时期那样的主张。他们很可能不会认同这个论断:诗歌是“所有学问中地位*低的”。不过,在那个时代,这个论断绝不会引发像今天这样激烈的抗议。 在进化思维里,人类位于梯子的顶端,梯子的底部消失在黑暗中;在中世纪思维里,人类处于梯子的底部,梯子的顶端隐没在神光里。 所有人都知道,幸福是真正的善,所有人都追求幸福,但大多数时候,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就像一个醉酒的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使是遵循错误的路径,也表明人类对真正的幸福是有模糊认识的;因为真正的善,应当像名望一样是光荣的,或者像财富一样是自足的。我们天生有一种强大的冲动,想奋力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就像关在笼中的鸟儿拼命要回到林中一样。 古老的宇宙模型使我愉悦,就像我相信它曾让我们的先人愉悦一样。在我看来,在诸多想象的结构里,少有什么能同时具备辉煌壮丽、节制稳重、条理连贯的特征,且三者不分上下。 不管现代人在眺望夜空时有什么别的感受,*起码他能感受到自己是在向外眺望——就像从明亮的门廊处远眺黑暗而凄凉的荒野。但如果你接受了“中世纪模型”,你会觉得自己是在向内窥探。太阳升上天空时,光芒耀眼,我们却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而当黑夜将帘幕拉起,我们才可以窥见幕后那豪华而盛大的景象。 在中世纪宇宙图景里,地球之外的世界其实是一片光明,乐声缭绕,充满了爱和活力。我们在白日里看不到这个景象,因为太阳耀眼的光芒犹如一道帘幕,遮去了那里的一切。但是,黑夜降临之后,天空里的幽暗(其实是地球投在空中的黑影) 反而像一只伸来的巨手,掀开了这道帘幕,让地球上的居民得以窥视天堂中的温暖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