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临纽约
一抹八字胡提醒我,我已经不再身处英格兰了。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个男人的上唇,如同一条活生生的灰色千足虫。那是农村人和牛仔才会留的八字胡,当真可以被看作一个微型的扫把头。你在家里可是修不出这种胡子来的。我的眼神就是无法从它的身上移开。
"女士?"在国内,我见过**会留这种胡子的人就是内勒先生,我们的数学老师。他的胡子里总是攒着消化饼干的碎屑--我们还常在代数课上清点碎屑的数量。
"女士?"
"哦。抱歉。"这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轻轻弹了弹短粗的手指,示意我上前,却并没有从屏幕前抬起头。我在柜台旁等待,汗水顺着后背艰难地滴落,缓缓钻进裙子里,渐渐干涸。他举起一只手,来回摆动着四只肥大的手指。片刻之后我才明白,这是在向我索要护照。
"姓名。"
"那上面写着呢。"我答道。
"你的姓名,女士。"
"露易莎·伊丽莎白·克拉克。"我隔着柜台望去,"不过我从未用过伊丽莎白那一部分,起完名之后妈妈才意识到,我的名字说快点听上去就变成了'露易傻白'。虽然爸爸觉得这倒是有几分贴切。我不是说自己就是个白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会想让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入境的。哈哈!"我紧张兮兮的声音从树脂玻璃隔板上反弹了回来。
这个男人**次看了看我。他有一对坚实的肩膀,目光像电击枪一样将你钳住。他没有笑,而是一直等到我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抱歉。"我说,"穿制服的人会让我紧张。"我回头望了望入境大厅,看到蜿蜒的队伍对折了好几回,化作一片密不透风、躁动不安的人海。"站在那条队伍里的感觉有点奇怪。老实说,这是我排过的*长的队伍了。我都开始怀疑是否该动手罗列圣诞节清单了。"
"把你的手放在扫描仪上。"
"它一直都是这种长度的吗?"
"扫描仪吗?"他皱起了眉头。
"队伍。"可他已经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了,而是仔细端详着屏幕上的什么东西。我把手指放在了狭小的垫子上。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的短信:你降落了吗?我用闲着的那只手去回复。他却猛地朝我转过头来:"女士,这里不允许使用手机。"
"只不过是我妈妈。她想知道我到了没有。"在把手机悄悄拿出视线时,我偷偷地设法按下了竖起大拇指的表情符号。"出行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妈妈立马回复道。她对发短信有一种天然而狂热的喜爱,如今打起字来速度比说话还要快。要知道,她说话的速度基本上就是神速。
"--你知道我的手机无法显示那些图片。你发了求助信号吗?露易莎,告诉我你没事。"
"出行原因,女士?"八字胡不耐烦地抽搐了一下,徐徐补充道,"你来美国做什么?"
"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什么工作?"
"我要去为一户纽约家庭工作,在**公园。"霎时间,那个男人的眉毛似乎上挑了一毫米。他核实了一下表格上的地址,证实了我的答案。"哪种工作?"
"有点复杂,不过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有偿陪护。"
"有偿陪护?"
"是这样的。我过去曾为某个男人工作,做他的陪护,但也要给他吃药、陪他外出、喂他吃饭。顺便提一句,这工作没有听上去那么古怪,不是什么变态的事情--他的手残废了。老实说,我上一份工作的结局并非仅仅是陪护而已,因为你很难不去亲近自己照顾的对象,何况威尔--那个男人--他太出色了,于是我们就……我们就相爱了。"太晚了,一种热泪盈眶的熟悉感触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飞快地抹了抹眼泪。"所以我觉得这份工作差不多也是这样的。除了相爱的那一部分,还有喂饭的事情。"
移民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挤出了一丝微笑。"其实,我在说起工作的时候通常是不会掉眼泪的。我真的不是个疯子,尽管名字很像。哈!不过我爱他,他爱我。后来他......嗯,他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算是我让自己重新开始的一次尝试。"令人难堪的是,此时此刻,眼泪已经无情地从我的眼角渗了出来,似乎止都止不住。我好像什么都无法阻止。"抱歉,肯定是时差的缘故。现在约莫是我们那边凌晨两点钟了,对吗?其实我已经不会再提起他了。我是说,我已经交了新的男朋友。他很不错!是个急救员!身材火辣!这就像是中了男友头彩,你明白吗?一个身材魁梧的急救员!"
我在自己的手提包里胡乱摸索着纸巾。抬起头,我看到那个男人递了一盒过来,便抽了一张。"谢谢。所以,总而言之,我的朋友内森在这里打工--他是个新西兰人--帮我拿下了这份工作。除了照顾这位情绪低落的富太太之外,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做些什么。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不能辜负威尔对我的期待,因为之前是我做得不对,*终差点落到了去机场工作的下场。"
我愣住了。"不--呃--不是说在机场工作有什么不对。我相信移民局的工作非常重要,的确非常重要。不过我有个计划。住在这里的每个星期,我都要做些新的事情,要说'好'。"
"说'好'?"
"对新的事物说好。威尔过去常说,我会让自己避开新的体验。所以这就是我的计划。"
移民官仔细端详着我的文件。"你的地址栏填得不完整,还需要一个邮编。"
他把表格推了过来。我在事先打印出来的那张纸上核实了一下号码,用颤抖的手指把邮编填了进去。瞥瞥左手边,我这一区的队伍已经越来越躁动。旁边一队的队首,一个亚洲家庭正遭到两名官员的盘问。在那个女子提出抗议后,他们被领进了侧面的一个房间里。我突然感觉十分孤单。移民官瞥了瞥等待的人群,然后突然在我的护照上盖了章。
"祝你好运,露易莎·克拉克。"他说。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就这样?"
"就这样。"我笑了。"哦,谢谢!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初次只身来到世界的另一端,真的好奇怪。现在我感觉有点像是**次遇到了好人--"
"你得赶紧往里走了,女士。"
"当然。抱歉。"我收起自己的东西,拨开了垂在脸颊旁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还有,女士……"
"什么事?"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并没有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当心你答应的都是些什么事情。"正如内森所承诺的那样,他正在到达区等待。我扫视着人群,竟然感觉异常难为情。我默默说服自己没人会来,但他就在那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挥舞着一只大手。他举起另一只手臂,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笑容,然后推开人群,走过来迎接我,用一个大大的拥抱把我举了起来。"露!"
一看到他,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竟然意外地收紧了--某种与威尔、与失去、与在一架有些过于颠簸的班机上坐了七个小时后迸发出来的原始情感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我很高兴他抱我抱得那么紧,让我一瞬间安下心来。
"欢迎来到纽约,小矮个儿!我发现你的穿衣品位还是那么棒嘛。"此刻,他将我推到一臂远的地方,却并没有松手,还咧嘴笑着。我抻了抻身上那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虎纹连衣裙。我原本以为它说不定能让我看上去像是嫁给奥纳西斯之后的杰姬·肯尼迪--要是杰姬·肯尼迪曾在飞机上把半杯咖啡都洒在了大腿上的话。"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飞快地抱起我的铅灰色行李箱,仿佛里面装的不过是羽毛。"来吧。我带你回家。普锐斯汽车被送去维修了,所以高普尼克先生把他的车子借给了我。路上堵得厉害,不过你会风风光光到达那里的。"
高普尼克先生的黑色汽车油光锃亮,大小和一辆巴士差不多,关门时还会发出有力却不造作的砰的一声,表明这辆车的价值应该在六位数。内森把我的箱子塞进了行李厢,而我叹息着坐进了副驾驶的座位。我看了看手机,用一条短信回复了妈妈的十四条短信,只说自己已经上车了,明天会打电话给她,还给向我倾诉思念的山姆回复了一句"已落地,亲亲"。
"那家伙还好吗?"内森边问边瞥了瞥我。
"他很好。谢谢。"我又加了好几个"亲亲",就为了确认一下。
"他对你到这里来没有很不配合吗?"
我耸了耸肩。"他觉得我需要过来。"
"我们都这么觉得。你得花点工夫才能为自己找到出路,就是这样。"
我收起手机,靠在座位上,注视着窗外高速公路上散布的陌生名称:米罗轮胎店、里奇健身房、救护车和优豪公司租赁卡车,还有油漆都已脱落、门廊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屋,以及篮球场和抱着超大塑料杯、嘬着饮料的司机。内森扭开了收音机。听到某个名叫洛伦佐的人正在谈论一场棒球比赛,我瞬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某种停滞的现实之中。
"所以说,你明天可以休整一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想,也许可以让你睡个懒觉,然后把你拽出来吃个早午餐。刚到这里的**个星期,你应该完整地体验一次纽约的路边小馆。"
"听上去很棒。"
"他们明晚才能从乡间俱乐部回来呢。上周发生了一点冲突。等你睡上一觉,我会详细说给你听的。"
我紧盯着他。"没有什么秘密,对吗?不会是--"
"他们和特雷纳家不一样。只不过是那种普通的、不和睦的千万富豪家庭。"
"她人好吗?"
"她人很好,是个……很难控制的人,不过她人很好。他也一样。"论及人的品性,你能从内森嘴里听到的参考信息也就不过如此了。内森陷入了沉默,他从不是一个热衷于说长道短的人。我吹着空调,坐在平稳的梅赛德斯GLS汽车里,抵抗着眼看就要将我淹没的一波波睡意,想起了紧裹着被褥、挤在我伦敦狭小公寓里的特丽娜和托马斯。没过多久,内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就是这里了。"我抬起模糊的视线。在布鲁克林大桥的另一边,曼哈顿正如数百万道参差不齐的阳光碎片般闪烁着,令人心生敬畏却又倍感振奋,是那样的光鲜亮丽,密集得难以置信,却又美不胜收。这是我在电视和电影中见过的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以至于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竟能得以亲眼所见。我在座位上调整坐姿,立直身子,在车子朝它加速前进时惊得目瞪口呆--这就是这座星球上***的大都会。
"这景色让人百看不厌,是不是?比斯托特福德壮观多了。"老实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想到: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嘿,阿肖克,你好吗?"在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白瓷砖和黄铜栏杆时,内森推着行李箱穿过了大理石大堂。我努力不让自己绊倒,脚步声在洞穴般的空间里回荡。这里就像是一座富丽堂皇却又有些衰败的酒店入口:电梯的四壁是用铮亮的黄铜制成的,轿厢的地毯上印着红色与金色相间的徽章。前厅有些昏暗,不那么舒服,闻起来像是蜂蜡、抛光过的鞋子以及**的味道。
"我很好,伙计。这位是?"
"这是露易莎。她是来为高普尼克夫人工作的。"身穿制服的门房从桌子背后走了出来,伸出一只手让我握住。
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看似已经见识过了世间万物。
"很高兴认识你,阿肖克。"
"英国人!我在伦敦有个表兄,在克里唐。你知道克里唐吗?
你住在那附近吗?他是个大块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真的不知道克里唐。"我答道。看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赶紧接着说:"不过下次经过那里时会留心找找他的。"
"露易莎,欢迎到莱弗里大楼来。你需要任何东西,或是想要知道任何事情,尽管知会我一声。我随时都在。"
"他没有开玩笑。"内森说,"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睡在那张桌子底下。"他朝着大堂深处附近某座暗灰色的服务电梯打了个手势。
"我有三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伙计。"阿肖克说,"相信我,待在这里能防止我发疯。对我太太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露齿一笑,"说真的,露易莎小姐。如果需要任何东西,找我就对了。"
"比如毒品、妓女和妓院吗?"在服务电梯的大门将我们包围时,我低声说了一句。
"不。比如戏票、餐位和*棒的干洗店。"内森答道,"这里可是第五大道。上帝啊,你在伦敦都会做些什么啊?"
高普尼克宅邸位于这座哥特式红砖楼的二、三层,占地面积六百五十平方米,属于纽约这一区域罕见的复式套房,是高普尼克家族世代财富的证明。内森告诉我,这座名为"莱弗里"的大楼是按照电影《罗斯玛丽的婴儿》中恶魔诞生之地达科塔大楼等比例缩小建造的,也是上东区*老的合作公寓之一。未经顽固不化的业主委员会批准,任何人都不能购买或是出售这里的公寓。在俄罗斯寡头、流行歌手、中国钢铁巨头和科技亿万富翁等暴发户纷纷入住公园对面那些光鲜的公寓,坐拥公共餐厅、健身房、托儿所和无边泳池时,莱弗里大楼的住户们钟情的却是些传统的东西。
这里的公寓都是世代相传的,住户们学会了忍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管道系统,会为了获准更换比电灯开关更大的东西展开长年累月、曲折复杂的斗争。在周遭的纽约日新月异之际,他们会优雅地转过头去,就像你忽视手举纸牌标语的乞丐时会做的那样。
我几乎来不及瞥上一眼这座复式公寓本身的富丽堂皇,看看那镶木的地板、挑高的天花板和及地长的锦缎窗帘,便径直奔向了员工区--藏在二楼尽头的某个区域,需要经过一段通往厨房的狭长走廊,那是某个遥远年代残存下来的畸形地带。年代较新或是经过整修的建筑都已经没有员工区了:管家和保姆会从皇后区或是新泽西乘坐首班列车赶来,天黑后再回家。但高普尼克家族自这栋大楼建成之初便拥有了这些狭小的房间。它们无法被扩建或是出售,却通过房契依附于主宅,让人很想把它们用作储物间。不难看出它们为何理应被当成储物间。
"到了。"内森打开一扇房门,放下了我的行李。我的房间约十平方米左右,里面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视、一组屉柜和一个衣橱。一张套着米色罩子的小扶手椅立在角落里,松垂的椅面证明了这里曾经的主人有多疲惫。一扇小窗面朝的也许是南方,或是北方,或是东方。这很难说,因为它距离建筑后部的白砖墙约有六英尺的距离,以至于我只有把脸紧贴在窗户上、抻着脖子才能看到天空。
公共厨房位于附近的走廊上,是我、内森和住在走廊对面的一名管家共用的。
我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五件深绿色的马球衫,还有闪烁着廉价特氟龙光泽、看似黑裤子的东西。
"他们没有告诉你制服的事情吗?"
我拿起其中一件马球衫。"只不过是马球衫和裤子罢了。高普尼克夫妇认为制服能让事情简化。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职。"
"要是你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职业高尔夫球手的话。"我窥探了一眼狭小的浴室。浴室的棕色大理石砖上包覆着一层
水垢,房门对着卧室,里面配备了马桶、似乎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小水池和一个淋浴器,旁边还摆放着一块纸包的肥皂和一罐灭蟑药。
"其实按照曼哈顿的标准来说,这已经很大方了。"内森说,"我知道这里看起来有点陈旧,但高普尼克夫人说我们可以刷个漆,额外添上几盏灯,去克雷特&巴雷尔家具店逛上一圈就能--"
"我很喜欢这里。"朝他转过身去,我答道,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我来纽约了,内森。我真的来了。"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是啊。你真的来了。"
我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好留出足够长的时间拆包行李,和内森吃了些外卖(像个地道的美国人那样,他称之为"外送"),还在小电视的八百五十九个频道中快速浏览了一番。其中好几个台似乎都在没完没了地循环播放美式橄榄球和消化问题广告,或是我闻所未闻的黑漆漆犯罪剧。后来,我沉沉地睡了过去。凌晨四点四十五分,我惊醒过来。迷离的片刻间,遥远的陌生警笛声、卡车倒车时的低沉哀鸣都令我感到困惑。于是我轻轻打开电灯开关,这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全身上下猛然涌动起一股激动之情。
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给山姆发了一条聊天信息。"你在吗?"我等待着,却什么也没有收到。他曾说过,他已经回去上班了。我昏昏沉沉的,无法应对时差。放下笔记本电脑,我试着暂时睡个回笼觉(特丽娜说,我缺觉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匹悲伤的马)。然而陌生的城市声响犹如一记警报,于是我六点钟便爬下床、冲了澡,试图忽略莲蓬头里喷溅出的水中还夹杂着铁锈,穿好衣服(一条牛仔围身背心裙,一件印有自由女神像图片的宝石绿色复古短袖上衣),再出门去找咖啡。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迈开步子,我试图回忆内森前一晚向我展示过的员工厨房在哪里,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女人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是个矮胖的中年女子,留着一头整齐的深色鬈发,很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乌黑的眼睛十分迷人,嘴巴的边缘却是垂着的,仿佛永远都不会赞同别人。
"呃……早上好!"她还在紧盯着我。"我--我是露易莎?新来的女孩?高普尼克夫人的……助理?""她不是高普尼克夫人。"那个女人丢下了这么一句悬而不决的声明。"你一定就是……"还未倒好时差的我绞尽脑汁,却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哦,别这样,我命令自己。"抱歉。今天早上我的脑袋就像一锅粥似的。都是时差害的。"
"我叫伊拉里亚。"
"伊拉里亚。当然了,就是这个名字。抱歉。"我伸出一只手,但她并没握住它。
"我知道你是谁。"
"嗯……你能不能告诉我,内森平时把他的牛奶放在哪里?我只是想喝上一杯咖啡。"
"内森不喝牛奶。"
"真的吗?他过去常喝啊。"
"你觉得我在对你撒谎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向左跨了一步,朝着一组壁橱做了个手势。那组壁橱比其他的都要小上一半,处在我有些够不到的地方。"那是你的。"话音刚落,她便打开冰箱门,把自己的果汁放了回去。我注意到,她的架子上就有一瓶满满当当的两升牛奶。她重新关好冰箱门,无情地瞪着我。"高普尼克先生今晚六点半回家。穿好制服去见他。"说罢便顺着走廊离开了,脚下的拖鞋拍打着脚底。
"很高兴见到你,我相信我们会经常看到彼此的!"我在她的身后喊道。
盯着冰箱看了片刻,我很快意识到现在出门去买牛奶还不算太早。毕竟这是一座不眠之都。
纽约也许是醒着的,但莱弗里大楼却被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寂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服了安眠药。我顺着走廊向前走,轻轻关上身后的前门,检查了八次,确保自己带上了钱包和钥匙。我猜时间还早,沉睡的住户们会允许我好好看看自己的栖身之所的。踮着脚向前走动,我的脚步声被湮没在了长绒毛地毯中。其中一扇门背后,一只狗吠叫起来--是某种吵闹的愤怒抗议声--有个老人喊了几句我听不清楚的话。我快步走过,不想为吵醒其他住户承担责任,因而没有踏上主楼梯,而是乘坐服务电梯下了楼。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径自走上大街,直接钻进了喧嚣的噪音与势不可当的日光之中,以至于不得不暂时停住脚步,才能站直身子。在我的眼前,**公园的绿洲仿佛能够延绵数英里长。我左手边的小巷已经热闹了起来--几个身穿工装裤的大块头男子正从一辆侧面敞开的厢式货车中卸下板条箱,一个将火腿般粗的手臂交叉在胸前的警察则在注视着他们。道路清洁车勤勤恳恳地哼哼作响,某个出租车司机正透过敞开的车窗和一个男人说话。我在脑海中罗列着纽约的风景名胜。马车!黄色出租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就在我目瞪口呆之际,两个带着孩子的疲倦游客从我面前推着四轮婴儿车走过,手里紧紧攥着泡沫塑料的咖啡杯,身体也许仍在按照某个遥远的时区运转。曼哈顿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一望无际,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显得热闹非凡、闪闪发光。我的时差伴随着*后一缕晨光烟消云散。吸上一口气,我迈开脚步,意识到自己正在咧着嘴微笑,却欲罢不能。走了八个街区,我都没有看到一家便利店。我拐上麦迪逊大道,经过大门紧锁的**品商店巨大的玻璃门面,经过其间零星散布的餐厅,以及黑着灯、看似紧闭双眼的橱窗,或是在我路过时看都不曾看我一眼、身穿制服的豪华酒店门童。
又走了五个街区,我才逐渐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可以让你直接钻进一间杂货铺的那种地方。我曾想象纽约的每个街角都能看到路边小饭馆,里面雇用的都是打扮花哨的女服务员和头戴猪肉馅饼状白帽的男人,可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巍峨光鲜,丝毫不像是门背后可能会有奶酪蛋饼或是一杯茶在等待的样子。从我身旁经过的大部分人都是和我一样的游客,或是不太友好的健壮慢跑者。他们穿着光滑的莱卡服饰,沉浸在耳机之中,能够敏捷地跨步绕过满脸皱纹与石墨污渍、怒目圆睁的流浪汉。终于,我无意间发现了一间宽敞的连锁咖啡馆。习惯早起的那些纽约人中似乎有一半都聚集在了这里,俯身窝在卡座中盯着自己的手机,或是伴着壁挂扬声器里透出的悦耳音乐,给异常欢快的婴儿喂饭。
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和一个马芬蛋糕。在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之前,咖啡师便把蛋糕切成了两半,加热后抹上了厚厚的黄油,同时始终在与自己的同事聊着某场棒球赛。
付完钱,我端着包裹在铝箔纸里的马芬蛋糕,立刻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因为折磨人的时差而饥肠辘辘,这却是我吃过的*美味的东西。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花了约莫半个小时的时间,凝视清晨的曼哈顿大街,嘴里时而塞着涂满黄油的黏嘴马芬蛋糕,时而被灼热浓稠的咖啡烫到,放纵着内心持续不断的独白:我正在一间纽约的咖啡馆里喝着纽约的咖啡!我正沿着一条纽约的街道行走!就像梅格·瑞恩那样!或是戴安·基顿!我真的身在纽约!一时间,我彻底明白威尔两年前一直在试图向我解释什么了:就在那几分钟的工夫里,满嘴都是陌生食物、满眼充斥着陌生景象的我只存在于那一刻。活在当下,我的感官是鲜活的,整个身体都在欣然接受身边的新鲜体验。我所处的正是自己在这世上有可能存在的**的地方。就在这时,隔壁桌的两个女人毫无理由地展开了一场互殴,害得咖啡和糕点的碎渣飞溅到了两张桌子以外的地方。咖啡师跳了出来,将两人拉开。我掸了掸裙子上的碎屑,拉上自己的包,决定也许是时候回到莱弗里的宁静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