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我的生命当中,没有“投降”二字
|名家档案|
马识途,1915年1月生,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鄂西特委书记、川康特委副书记、四川省建设厅厅长、四川省建委主任、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职。他自少年时代起即投身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后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出生入死,功勋**。他在担任政务职责和繁重的工作之余,坚持文艺创作,几十年来写下了700余万字的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其中大多反映中国革命斗争的历史,是中国革命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笔丰厚的宝贵财富。一个人一生中做好一件事都不容易了,但传奇正在于,有人可以同时在两个领域成绩**。马识途正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少出夔门,志怀报国,奋斗百年。戎马与笔墨,革
命和文学,他将两项事业,**融为一身。比传奇更令��称奇且深感敬佩的是,2018年,马识途103岁了,但他还在写,而且以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对文学的炽热之爱,再次战胜了癌症。他说:“我还在发奋。”
用作品书写壮阔革命史
2016年,马老写了一本人物回忆录《人物印象——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他将自己记忆中敬佩的人物写下来,有他从事革命工作接触到的领导,也有鲁迅、巴金、吴宓、夏衍、曹禺、李劼人、吴祖光、艾芜、沙汀这样的文坛名家,一共写了90多个人物。2017年,马老查出得了肺癌。病魔没有阻挡一颗渴望生命和文学的心,他在病房里写出了《夜谭十记》的续集《夜谭续记》。写好10个故事后,他的病奇迹般地好了。2018年,18卷700万字《马识途文集》出版。这部全集将马老的小说、文论、散文等作品进行了迄今为止*全的收录。当世人还在惊讶他的创作力旺盛,马老又想起来70多年前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师从陈梦家等老师学的古文字学,研究起了甲骨文,并开始动笔写一些学术性质的文字。马老的文学作品,题材上多与革命生涯、人生经历分不开。而将这种经验转化为文学,除了得益于自幼受到的书香熏陶,还跟他在西南联大就读获得的营养相关。1941年,地下工作暂时受挫,按照上级传达的“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精神,马识途以“马千禾”的名字,考入西南联大就读。
在西南联大中文系,马老受到闻一多、朱自清等文学名家的教诲,接受了文学创作的科班训练。在良好的教学环境中,加上自己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开始了文学写作,散文、诗词、小说都有习作。但在当时,马识途意识到,写作和职业革命家生涯是不相容的,调离昆明时,为了遵守党的秘密工作纪律,忍痛将一切文字性的东西一火焚之,并且下决心和文学绝缘,投入出生入死的地下斗争中去。直到1959年,《四川文学》主编沙汀找到马识途,约写了关于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文章《老三姐》,才重续他的文学创作之路。
在马老的诸多作品中,《清江壮歌》是尤为特别的一部,这部小说以他和革命伴侣刘惠馨同志真实的革命经历为原型。1941年1月20日,时任中共鄂西特委妇女部长的刘惠馨,不幸被捕,同年11月17日,壮烈牺牲。刘惠馨被捕时,马老的女儿才刚生下一个月,从此下落不明。1960年,马识途才在武汉找到了离散近20年的女儿。女儿被一对工人夫妇抚养成人,马老不让女儿改姓马,让她仍与养父养母住在一起,以便侍奉。
2011年,时近百岁的马老,还去湖北参加纪念何功伟、刘惠馨烈士英勇就义七十周年的活动。马老当时写了一首诗:“暌隔阴阳七十年,今来祭扫泪涟涟。我身愿作恩施土,雨夕风晨伴夙缘。”这种深厚的爱情,令人动容。 遗憾没能写出“传世之作”
在长江三峡明珠的旅游胜地石宝寨附近,有一个由长江回流冲击而成的肥沃的平沙坝。
坝里的一个小山脚下,曾经坐落着一个马家大院。这里世代住着几十户马姓人家,其中一家的主人便是马识途的父亲马玉之。马家大院的大门两边悬着“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的大字对联,也彰显出马家书香门第本色。马玉之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和熊克武等革命党人私交甚好,思想非常开明。马玉之以区督学身份,竞选当上县议会议员,后又被推举为议长,得到当时四川*大的军阀、四川善后督办刘湘赏识,被任命为洪雅县长。作为一个县的父母官,马玉之刚正不阿,治县有方,成绩**,在当地有不小的威望。
行政事务繁忙,马玉之对子女教育也没有放松。“我当时*喜欢的是清代学者吴乘权著的简明中国通史读本《纲鉴易知录》,激发了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对中国历史的了解。”马识途在亲笔自传《百岁拾忆》中写到。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男孩满16岁时,一律赶出三峡,到外面闯荡安身立命。16岁初中毕业的马识途,离开家乡,出峡求学,辗转北京、上海、南京、昆明,*终一路成长、磨炼,从*初“工业救国”转求革命道路,成为一名革命者、文学家。
传奇流转,但传奇本身是谦卑、冷静的。马老对自己的文学是不满意的,在2013年举行的四川省文联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马老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做颁奖答谢词时,马老说:“我没有什么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
他认为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回想起自1935年就开始在上海发表作品,1941年开始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四年,接受许多文学大师如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等教授的教诲。他又联想到在革命生涯中有很多积累,经历中国20世纪的一百年,亲自看到中国的大变化。“照理说,我应该创作出远比我已发表作品更好的作品,然而我没有实现应有传世之作的理想。革命胜利后,我又走上从政的道路,白天工作很忙,晚上就抽时间写作。我写的很多文学东西,都是为革命呐喊,但在艺术水准上还不够。
写小说斗病魔,癌症都落荒而逃了
每每想到不少作家创作生涯早早结束,心里对马老的敬意就更多几分。跨越百岁高龄大关之后,马老又新写了几本书,而且他再一次战胜了癌魔。*新出版的《马识途文集》18卷里,有不少是马老百岁之后写的。而且还有两本新写的书,没有收入全集。他还特别**读《毛泽东诗词读解》:“这是我把毛泽东的诗词都读了以后,加以注解、介绍、研究,是一个研究文本。我对毛主席诗词非常推崇,所以一篇篇读了写下来。30年了,终于出版了,希望大家能看看。
2001年,马老患了肾癌,一个肾被切除。马老很幽默,自嘲“我是孤圣(肾)人”,乐观心态让人佩服。他反过来还会安慰大家:“你们不用担心,现在癌症完全痊愈了,我就是肾功能有些不好,而且因为少了一个肾的原因,有条腿一直比较肿。”
2017年,就在马老动手写《夜谭续记》时,却在体检时查出得了肺癌,这本书的创作眼看可能半途而废,但病魔没能阻挡住一颗渴望生命和文学的心。他让子女将手稿带到病房,继续他的写作,出院后也坚持一边**一边写作。就在家里人为他的病情担忧之际,马老想起了司马迁发奋写《史记》的故事:“司马迁激励了我,我也要发奋而作。我曾经对朋友说过,我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我决不会就此向病魔投降!我要和病魔斗争,和它抢时间,完成这本书稿的创作。”
于是,马老一边积极**,一边坚持写作。医生护士看到马老如此坚强,就说:“得了这么重的病,您还在那儿写东西?真是怪人。”马老说:“这毫不奇怪,我就是要和病魔战斗到底,正像当年我做地下革命斗争不畏死一样。”
就在马老完成《夜谭续记》这本书的初稿之际,马老的保健医生告诉他,经过半年多的****,马老肺上那个**阴影竟然看不到了,查血的指标也完全正常了。马老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一家人皆大欢喜。马老还请大家吃饭,正式宣布自己已经战胜了癌魔。他还戏说道:“咋个,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吗?哈哈!它看我写完小说,它就甘拜下风,它也下岗了,逃跑了。
真是令人欣喜!马老再次战胜了癌魔,恢复了健康,这是马老旺盛生命力的展现,想必也有对文学热爱、炽热追求的精神力量。在《夜谭续记》后记中,马老意志铿锵:“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便会勇气百倍,一有勇气,更有力量战胜危险和痛苦。”
或许有人会问,活到103岁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写东西呢?马老回答说:“我现在眼睛也看不清,耳朵也不灵了。看书、写作是比较困难了,没有以前那么自如了,但我不能总是无所事事嘛,两度遭受癌症侵袭,居然两次都战胜了,和时间赛跑,我尽量发奋写东西。”
如今,大病痊愈,闲下来,马老又开始写了。而且对于这种状态,他自嘲,“像发疯了似的”。很多人都想问马老为何如此高寿,马老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活就活到了现在,今年都103岁了,好像另外一个世界给我的通知书搞丢了。 对话马识途:新作《夜谭续记》更有四川特色
马老所著的《夜谭十记》包含十个故事,讲的是衙门里的十个穷科员每人抓阄,抽中的就得讲一个故事,再现了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百态。2010年,**电影导演姜文的《让子弹飞》票房和口碑爆棚,其故事正是改编自马老的《夜谭十记》之“盗官记”。
如今他的新作《夜谭续记》大概是怎样的结构和内容?时隔多年,为什么再叙写“夜谭”系列?对此,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对马老进行了专访。
马老透露,《夜谭续记》结构跟《夜谭十记》是一样的。还是十个人,现在叫公务员了。他们组织了一个龙门阵茶会。大家在一块儿喝茶,抓阄,谁拈到一个,谁就先讲一个故事。十个人讲十个故事。原来《夜谭十记》里的十个讲述人,没有女性。这次续记里的十个人,其中有两位女性。前面五个发生在旧社会,后面五个讲的就是1949年后的事了。写这个续记系列,并没有说一定要表达什么主题思想。主要就是摆龙门阵,讲过去的奇闻异事,算是比较耐看吧。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夜谭十记》可读性非常高。语言通俗幽默,旧社会奇闻趣事很好看。这样的创作风格,您有怎样的考虑? 马识途: 我在写的时候,就想到必须要讲好故事。首先要能够吸引到人来读。思想是潜移默化传达给读者的。所以我的小说很注重传奇性,将革命的思想性和世俗的传奇性结合起来。我当然希望《夜谭续记》能够出版,却也有几分忐忑。它能侥幸获得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青睐而出版,但能逃过文化市场里读者的白眼吗?管它的,让它去吧,只要没有一出版便遭遇被投入纸浆厂的命运,余愿足矣。
四川的口语非常生动。所以我这次写《夜谭续记》也是充分运用了四川的口语,与《夜谭十记》比起来更接近四川方言、本土特色。总体来说,就是四川人用四川话讲四川故事。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夜谭系列中有很多传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来源于哪里?
马识途: 书里面写的都是我所听到的奇闻异事,都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一些奇怪的事情。曾经身为隐蔽战线的共产党员,因为搞革命的缘故,我需要用各样的职业来掩饰身份,当过小公务员和行商走贩,做过流浪汉,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往来。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就听到了这些奇闻异事。让我意识到当时那个社会是多么乖谬绝伦、荒唐可笑;那些普通人的灵魂是多么高尚和纯洁,性格多么乐观,语言多么生动而富于幽默感。我简直像站在一个才打开的琳琅满目的
宝石矿前一样,这是多么丰富的文学创作素材呀。我都把它记下来放脑子里。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这次写《夜谭续记》的契机是怎样的?
马识途: 1982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推动下,我出版了《夜谭十记》。初版印了二十万册,随后还加印,一时颇为红火。于是韦君宜专门来成都找我——我们本就是1937年冬鄂豫皖苏区为湖北省委办的党训班的同学,以后在白区一同做过地下工作,成为朋友。她一来就对我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建议,她知道我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经以各种身份为职业掩护,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
她说,《夜谭十记》出版后反应很好,你不如把你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就用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我当时就脑子发热,在记忆库里搜索,一口气就说出十个故事的题目和几个故事的梗概。韦君宜很高兴,我们当场商量先出一本《夜谭续记》。不久,我就动笔写故事提纲了。但不幸的是,韦君宜突然中风,没有人再继续督促我,加之我确实公务繁忙,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但这些故事本身,一直存在于我脑子中,常常在梦中还会与故事里的人物对话。
我这一放,就是三十年,前面出版的《夜谭十记》也随着岁月流逝,理所当然地逐渐淡出读者的视线。直到2010年,导演姜文将《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改编成《让子弹飞》搬上荧幕,一上映就出人意料地大行于市。于是,原著小说《夜谭十记》也附丽于《让子弹飞》而飞了起来。几个出版社争着出版,连台湾地区也来凑热闹,出了一版繁体字的《夜谭十记》。因此,我头脑又开始发热,想把原来和韦君宜一起计划好的《夜谭续记》重新完成,也算是纪念韦君宜吧。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您期待《夜谭续记》被拍成电影吗?您对电影这个载体一直很看重,认为它可以拓宽受众。
马识途: 对影视这个问题,我一直是非常支持的。我希望有一些写雅文学的作家,转过来学习通俗文学的优点,写更多喜闻乐见的作品。文艺要为更多的群众服务,影视剧是非常强的传播形式。一本书的受众,很难比得上一部影视作品。100个作家出100本书,每本书如果平均卖到3000—5000册,总量才几十万册,但一个电视剧出来就有几千万人看。依我看,作家拿出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影视编剧领域,值得尝试。
(本文原载于2018年7月23日《华西都市报》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