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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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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灵

  • 作者:赵兰振 后浪
  •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 ISBN:9787541157998
  • 出版日期:2020年10月01日
  • 页数:264
  • 定价:¥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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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作者以孩童的目光展现一个既淳朴又潜藏残酷的乡土世界。在平凡的故事中注入魔幻与灵性的元素,生动、细腻、幽默,且不失悲悯与反思力度。语言风格别具一格,有西方大师如福克纳的影子,同时又大量运用方言,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雄浑力道。
    文章节选
    草灵(**章) *初开始他们说好是要去钓鱼的,前几天落了霜,清早树叶哗啦啦乱掉,即使没有风,那些树叶在枝上也待不住了,一窝蜂地往地上跳,它们自己形成了一阵阵金黄的风,满地铺起厚厚一层。落霜时节当然是冷,清早穿夹衣都有点不管事儿,还要竭力缩着把儿,就那样冻得还是瑟瑟发抖,但晌午站到太阳底下又会热得要命。今天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是个响晴天,又是个星期天,不去钓鱼实在可惜。是生产队鱼塘里的鱼,天气乍寒转暖,鱼儿抓住*后机会填肚子长膘,接下去就要锁口冬眠了,这时候*好钓,简直钩钩不落空。制鱼钩也不费大事,你只要拿缝衣针在煤油灯灯头子上烧红,趁着烫红未褪,赶紧就着个什么硬东西比如剪子的铡口吧,一别,针尖朝一侧钩去,然后朝碗水里一扔(这样淬火过的鱼钩硬实),滋地一响,一只漂亮的鱼钩就捏成了,根本不用去拨浪鼓子货挑上去买。只要拨浪鼓子摇出一堆零碎的鼓点在村街上跳响,孩子们总是*先围过去,拿着一小团一小团祖母或母亲梳掉的头发,亦或废铜烂铁,当然也有一分二分的硬币,去换货挑子里的各种小玩艺儿。换针的*多,因为换的是针,不是鱼钩,大人们是不会计较的。换来的针没有谁真的交给祖母或者妈妈的针线筐,傻瓜才会那样做。他们轻而易举就把缝衣针变成鱼钩,在针鼻子上穿上纳鞋底线绳,然后再剁一节二指长的秫秸���子往绳子上一拴,一根连带浮漂般般四齐的钓鱼线就算完工了。他们根本不用钓竿,那样握着晃来晃去招摇,还不是找揍,生产队长或者什么管事的离老远看见,不来找你的事儿能会留着你当神供!他们蹲在水塘边,聚精会神去看水底的把戏,好像偶然光顾村子的马戏团不是在村街上演出,而是都钻进了水塘底。或者是泥鳅突然喜欢打架了,也不怕人,在眼皮子底下你蹿我跳打得不可开交。反正是他们装得都挺像的,不会引人瞩目,队长从水塘边走过,也不多吭一声。谷米的钓技堪可了得,他不用生面团,不用蚯蚓,而是用杂面馍当锈饵,钓上来的鱼*多,伙伴们称他“鱼眼”。谷米往哪儿一蹲,鱼儿好像能嗅出他的气味,一群群围上来。杂面馍家家都有,掰一块在手里,人家看见了还当你是在吃馍呢,其实谷米用的仅只是指头大一块,稍稍蘸点水,在手里捏来捏去,捏成瓷丁丁的一小团,穿在缝衣针鱼钩上再使劲儿捏实,捏得和钩体长在一起,这样无论在水里泡多久鱼儿如何戏弄饵团都不会擅自脱离。镆团的诱饵一低头扎到水下,让那截略微泛黄的秫秸梃子浮漂差点儿坠得被水淹没,没了影踪——但谷米能让浮漂正好停留在水皮上,他有这本事,让浮漂忠实地给他传送讯息。只要水底里鱼一张嘴触动馍团,保准他马上知道,而且他知道鱼儿是在拿嘴拱,还是仅仅是嗅一嗅,是不是真吃。只要鱼儿不再犹豫,仓促下嘴,想一口吞下马上逃走,拽得秫秸梃子浮漂一下子没了影儿(他们叫“黑漂”)——在这紧要关头,谷米也不会犹豫,他立马从蹲着的姿势跳踉起来,有几次还差点滑进了水里。他机敏得像一道闪电,在塘坡里晃出一团虚影。他使劲儿往上拉,往往劲儿使得有点猛,甚至还拽岔过鱼的嘴唇,使那一钩空欢喜一场。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存住气,不会那样生猛。他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能够悠着劲儿拉鱼绳,不至于让上钩的鱼再溜掉,这也是他竭力试图撺掇芋头去钓鱼的原因。但芋头今天不想钓鱼,按说芋头比他还热钓鱼,只要一说钓鱼眼睛就滋滋放光,但今天邪了门,芋头就是想牧羊。谷米不知道船湾在哪儿,只知道不对劲儿,但找不到不对劲儿的症结。既然芋头这么坚持要去牧羊,他也不好太反对,反正下午也可以去钓鱼,也不是非要晌午去不可。再说秋天的田野让他百看不厌,无论啥时让他去田野里,他都不会说二。他太喜欢田野了,往田野里一站他都不想再回家,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随声附和,要和芋头一起去田野里牧羊。 于是两个人就分头回家牵羊。谷米行动还是迟缓了一些,因为他的羊正在吃一大团从地里刚刚收割回来的红薯秧,吃得很香甜,咕咕吱吱地细嚼慢咽,让他不忍心马上牵它走。他听它不紧不慢地吃红薯秧,将略略透出些苍老的叶片一片一片拖进嘴里去,然后上下颌不住地锉动,来嚼碎那并不坚韧的叶片。羊的嘴角泛出一线绿沫,谷米想给它擦掉,但*终也没有去擦。羊和人不一样,它能干干净净地舔去那些绿沫的。羊干啥事也不会急,不紧不慢,直到芋头在家后的村街上一个劲儿喊,“谷米,谷米……”他才悚然惊醒,像是在梦里。他赶紧解开拴在桩上的系羊绳,牵起羊就走,没有顾及他的羊不是太情愿,一个劲儿地咩咩喊着伸着脖子够那堆离它越来越远的红薯秧。清知道它硬不过他,不走也得走,但它还是要做做样子,让他知道它无比留恋那堆美味,也好促使他为它找到更多更爽口的美味佳肴。羊咩咩地颤声唤,央求他停下来,声音里满是哀怜。谷米顾不得分辩,拽着羊就出了门。芋头已经牵着他的羊站在街角,两只羊相见,分外亲热,厮磨不够,又是碰脸,又是蹭脖子,道不尽的离愁别绪软言温语。他们俩就不再呓怔,将羊绳绕成一圈一圈,套在羊脖子上。羊一下子神气起来,像是一下子变成了南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人,一层一层项圈套在脖子上,能把脖子坠弯。两只羊也许是因了套绳的缘故,不再被主人控制,也许是看见了晴天,看见了远方田野里诱人的葱翠景象,兴致猛然高了,争着往前跑,也不再去诉说分开后的想念了。谷米的羊是只羯羊,性格狂放,不使一会儿闲,也从不老实,有点踢岔葫芦弄岔瓢的劲头;而芋头的羊腼腆多了,因为是母羊,而且已经怀孕,不久之后就要当妈妈,所以轻易不发脾气。本来脾气就好,叫干啥就干啥,这时候分外温和,简直是典范。两只羊不可能并排走,得得得得,羊蹄声碎,谷米的羊永远跑在*前面。 一到村口外,离打麦场还有老远呢,芋头附在谷米耳边低语几句,谷米马上茅塞顿开,知道为什么芋头不想去钓鱼而想来牧羊了。芋头挂念的是队里的打麦场,是打麦场里的豆秸垛,确切地说,是豆秸垛下头暗藏的豆粒。因为等着收玉米,以及收玉米之后接下来为了播种冬麦而生出的一揽子活计,*早收割的大豆被草草碾压一遍,脱脱大部分豆粒,残留在秸秆上的豆粒要等活计忙完之后再掠二遍,反正在打麦场里,和收到谷仓里也没有太大差别。一句话,存着气儿不少打粮食。谷米没想过豆粒是羊的美味佳肴,他只想青草和树叶才是羊*喜欢吃的,庄稼棵子羊也不拒绝,似乎也不是家常便饭。芋头说你可能不知道,羊吃了豆子上膘*快,吃一顿饱半月。 “有那么神奇吗?”谷米睁大眼睛盯着芋头,对芋头的话将信将疑。 “当然了,”芋头说,“不信你试一次就知道了,羊要是吃了豆子,第二天一下子就变精神,浑身都是劲儿。”芋头因为自己发现了真理而自豪,他发现真理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因而被人重视的机会也不多,如今这机会降临,当然令他兴奋且激动。 谷米的脖颈连带头颅连带眼睛停在一个地方凝止不动了好一会儿,然后决定相信芋头的话。芋头是他*好的伙伴,他早已对他深信不疑,现在他决定相信他,觉得那些暗藏的豆粒是他的羊的美味佳肴,是无量福音。 那豆粒确实不远,就在豆秸垛底下,均匀地撒着一层。谷米想起没有打净的豆秸垛底下窝藏豆粒的事儿,只要从豆秸垛边儿上往里头伸进手去,一收就能收一大把。那些豆粒圆润饱满,层层叠叠铺了一层,有点硌手。但只要肯伸进胳膊,抓几把豆粒真不成一回事儿,现在问题是他们怎样才能进入打麦场,靠近豆秸垛。 看守打麦场的是哑巴,一个四五十岁也许是六十岁的老头儿。他是个不容易让人分清年龄的老人,很瘦很矮,一脸枯皱,略略有点驼背,整天围着打麦场转圈。哑巴因为张开嘴只能咿咿呀呀不能说话,就被视作残疾,只能看守打麦场,冬天的时候守候牲口院。哑巴忠实无比,比一条狗还要忠实,叫他看打麦场,他一刻也不会离地方,只有当别人来接替他了,他才舍得回去吃饭。即使回去吃饭,他还是操着打麦场的心,反正他也不太把吃饭当回事儿,回到牲口院三口并作两口,走完吃饭的程序了事,一转身他已经又在打麦场上。哑巴的家就住在牲口院,和成群的牛啊马啊为邻。哑巴没有媳妇,当然也没有孩子。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时候好像有过家,现在已经没有家了,牲口院就是他的家。 谷米的羊不是太饿,因而谷米不是太着急冲进打麦场蹿到豆秸垛旁边伸手收豆粒。谷米对田野里的好风光还是有点沉醉,尤其是出了村口就是生产队的菜园,这会儿萝卜还没有苍叶,正在枝茂叶盛,而白菜也是刚刚收拢叶片,在起劲儿强摁着*里头往外拱朝外膨胀的菜心。*让人激动不已的是大葱,我的天,碧绿葱翠,像是一堆堆倒插着的秤杆,没有一丝蔫巴相,简直令人不敢置信。谷米喜欢大葱的长相,无缘由地喜欢。他喜欢大葱的这种朝天乱捅的势头。菜园外圈是长长短短的树枝扎起的篱巴,树枝经过一夏天的日晒雨淋,沤得有点发黑,上头却驮着疯长的梅豆。梅豆见了秋天的凉气,一下子精神百倍,叶也更绿,花也更繁,一堆一堆,都是紫紫红红的小花,散发着淡雅的馨香。谷米对这一切都喜欢得不得了,有点留恋忘返,哪还有去打麦场豆秸垛冒险的心思。但芋头的心一丝儿也没被梅豆什么的挂住,他仍然在想他的豆秸垛,他说,“谷米,你去引开哑巴,我从侧面蹿进场里收豆子。”谷米呓怔了一下,说,“好,我去找哑巴,”说着就一蹶跑开了。在这类事情上,两个人总是配合默契,只需要一句话,甚至递个眼色点个头,彼此马上心领神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谷米一眨眼工夫已经磨悠进了打麦场,站在了大麦秸垛跟前。这溜麦秸垛又高又大,应该是他见过的体积*大的物体。这是生产队里的麦秸垛,是牲口院里的几十头牛马驴骡们一年的口粮。几百亩地里的麦子,纷纷在这里碾变为金黄的碎麦秸堆垛而起,形成一溜齐刷刷的山冈,是平原上所能见到的*雄伟壮观的景物。因为只是过了一个暑天,还没有经历严冬的霜雪,麦秸垛的表层还保持着金黄簇新,没有发黑沤糟。牲口们的饭量有限,几个月的嘴嚼与反刍也只是让朝向路的垛头略略凹陷,豁陷中崭露的麦秸更显出新鲜如初。勤勤恳恳的哑巴正在收拾麦秸垛旁的秫秸垛,正在把秫秸捆一个一个地叠摞整齐。哑巴太瘦了,一身黑粗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有些晃荡。他不停地呼呼啦啦抱起秫秸捆,往垛的上头撂去。阳光从不偏袒,晒得他满头大汗。谷米提心吊胆走上前去。他有点怕哑巴。不知为什么,只要是与常人不同的人,孩子总是有点害怕,似乎他们这些人深藏的秘密太多,不容易看透,而那些秘密则充满不可知的危险,让他骇怕。其实他也知道哑巴对他很好,和其他孩子相比,甚至可以说哑巴对他是偏爱的,虽然他并不多走近哑巴,而且处处提防,眼神里弥漫胆怯与疏远,但哑巴仍然一次次试图疼爱他,走近他,让他莫衷一是。他和哑巴是一个亲族,按辈分他该唤他叫大爷,哑巴大爷,但他从来没有叫过,即使他能够听见他也不一定会叫。现在他想起了一个办法,让哑巴替他编一只蝈蝈笼。哑巴替许多孩子编过,他当然不会拒绝他。又细又长的高粱秫秸刚刚上场,还没有完全干透,很容易用牙齿劈掉秸皮,正是这一溜溜秸皮,可以编制精巧的蝈蝈笼。哑巴的两只手粗糙而骨节突出,但这双手却能巧夺天工。哑巴能劈出比韭菜叶子还要薄细的秸篾儿,而这些秸蔑儿在他的手里像是马上拥有了生命,神采飞扬,在他的五指间跳动翻飞,三下五除二,一只拳头大小的蝈蝈笼就宣告竣工。蝈蝈笼可以养两只蝈蝈,也可以养一只。同龄的孩子们几乎人手一只,每个身上都有一只蝈蝈笼,而这蝈蝈笼无一例外都出自哑巴一人之手。有恒心的孩子能把蝈蝈养到冬天,把蝈蝈笼装在胸前的衣袋里,贴着胸口,热乎乎的体温可以把冬天的寒冷隔离,让蝈蝈在深冬里照样弹琴唱歌。并不是每一只蝈蝈都能越冬,能够抵抗住冬天寒冷并在这天寒地冻里唱歌的是一种紫蝈蝈。紫蝈蝈紫背紫翅,一看就不同凡响。孩子幻想自己冬天里也能有这样一只紫蝈蝈陪伴,能够听到袄襟深处的清脆的蝈蝈弹唱的琴声,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他没有恒心,不能把一只紫蝈蝈从秋天带到冬天,日子太漫长,而在漫长的日子里吸引他的事物太多,令他总是疏于管理,不知一件什么小事就可以让紫蝈蝈连同蝈蝈笼被轻易忘却,然后就是死亡与消失。当他再度想倾听蝈蝈歌唱时,蝈蝈已经消失,这让他无比悲伤,所以他不打算再去试养一只越冬紫蝈蝈,这想法对他来说太**。他极少找哑巴编笼子,现在他找到他了,看见了他的一脸笑容。他用哑语比划一只蝈蝈笼,哑巴马上明白,马上动手找一只合适的秸皮光溜的高挑个头的秫秸。他站在他身后,不敢太靠近他。他能嗅到他身上的馊味,有点发酸,但并不难闻。他好久没剃头了,头发已经有寸把长,黑黑的,一根白发也没有,也更让他害怕,因为像哑巴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能不生白发呢,可见他不是常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鬼吗?他是妖精吗?……在哑巴细心地找出两支秫秸时他开始胡思乱想。他扭头看看芋头,他只看见了两只羊,但没有看见芋头。没有看见比看见了还让他放心,他知道芋头就在那堆不大的豆秸垛背后,离他很近,甚至他能听见随风送来的轻微的掀开豆秸的窸窸窣窣声。芋头已经准时窜到了豆秸垛跟前,正在把细瘦的手伸进垛底下摸索并收拢那些散在的豆粒。孩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全神贯注编笼子的哑巴,担心他突然警惕,并突然跳踉起来不是奔向豆秸垛而是奔向他,他的心悄悄地跳向高处,从胸口那儿升高到了喉咙接着跳进了咽腔深处。他咽了一口唾沫。现在芋头正抓起一把把豆粒装进口袋里,装得满满腾腾。一想到他在这儿装模做样求哑巴编笼子,而芋头就在旁边收哑巴看管的满地豆粒,他马上心里一沉,一种愧疚溢满心中。他觉得对不起哑巴的信任,他觉得他在施行一种卑鄙的欺骗行为。害怕是没有了,但这种歉意与愧疚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他不敢去看慈祥的哑巴。哑巴一脸微笑,心没二用地在用牙齿撕掉秸皮。哑巴的牙齿只有稀不冷登几颗,又黑又黄,笑起来难看,龇着牙咬住秸皮时更难看。他替哑巴难过。他为啥长了这么一口难看的牙齿啊。孩子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齿,他知道他的牙齿很齐整漂亮。他为自己生了一嘴齐整漂亮的牙齿而不好意思,而难为情。哑巴在忙碌。秸皮闪耀着一溜溜金黄,已经齐齐整整地在地上躺成一排。哑巴没有停止牙齿和手,仍然在哧哧地撕秸皮。他们是蹲坐在打麦场旁边的一株泡桐树下,叶荫稀疏,并不能完全遮挡阳光,哑巴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谷米突然萌生要去给哑巴擦汗的冲动,但他止住了,并不敢上前。他与他保持着**的距离。要是哑巴想一把抓住他,他仍能哧溜一下逃脱。他算是警惕地等待着哑巴。 劈好了秸蔑儿,蝈蝈笼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大半,因为编扎笼子并不费事。哑巴三下五除二,让那些秸蔑儿在手指间左扭右斜,算着芋头早回到路上,和两只羊在一起了,蝈蝈笼也宣告完工了。哑巴还从腰里顺手一摸摸出一戴细麻绳,拴在可以伸缩的笼口上。他将崭新的篾笼递给谷米,看着谷米拿着左端详右端详爱不释手,哑巴不出声地笑了。哑巴笑得灿烂,为了孩子喜欢他的手艺而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受宠若惊。孩子不知该如何感谢哑巴,话语无法传递他的感谢,但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感谢方式。他只是那么对着哑巴笑,一想芋头兜子里深藏的黄豆,他的掺和着愧疚的谢意让他��点脸红心跳。他呼哨一声跑开,用他的尥蹶子兴奋来表达他的感激,像牲口院里那头油光水亮的小马驹。 芋头已经将两只羊牵离打麦场五丈开外,正让羊吃着他随手从白杨树上够下的树枝上的肥硕叶片,不时也掏一把口袋里的黄豆捂到羊嘴上。羊光顾着吃那些新鲜树叶和香喷喷的平素难得一见的黄豆,一时也没理被手里金黄的蝈蝈笼吸引兴奋的谷米,好像他们对谷米的离开与回来并不关心。芋头对他会心一笑,为他们的小小成功而得意。 俩人把羊牵进护路沟,让两只羊尽情享用黄豆。芋头平时性情随和,昨商量昨中,没有商量不成的事儿,但他的脑子只有一根筋,一旦犟到哪一点上,八头老牛也拉不动。当饱满的口袋瘪了一半时,芋头一边掏豆子喂着羊,一边张望不远处的池塘,“咱去塘里吧,塘坡里草好,又嫩又密。”他喂光手里的豆子,拍净两只手,心思仍然悬系在塘坡里的青草上。谷米知道他必须和芋头一起去塘坡里牧羊了,这决定已经不可更改。芋头刚才说了塘坡里草好,现在又开始说那儿草好。当芋头把一件事情说出第二遍时,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就像他们说好去钓鱼,但芋头一时心血来潮改成了牧羊,他说了第二遍牧羊,他们就牵着羊这时候站在村外土路上了。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谷米从不跟芋头争,他总是顺从芋头的意愿,满足他的要求。这是两个人友谊能从前一年持续到今天的原因。村子里的孩子们鲜有友谊延续一年以上的,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争执乃至火并,原先形影不离的伙伴某**就怒目而视分道扬镳。两个成为敌人的伙伴若干天后也许又会化干戈为玉帛,又会形影不离,但那是另一场友谊,仿佛与之前的伙伴关系并无瓜葛,甚至之前的敌意也一同被忘得一干二净。世界重新开始,恩怨冰消雪融。但芋头和谷米却不是这样,两个人甚至没有发生过口角,总能在不一致中达成一致。芋头说要去塘坡里牧羊,谷米并不想去,但他不会坚持,仍是掂着他那只刚刚出生的蝈蝈笼子与芋头一前一后向池塘走去。 从紧贴着打麦场西侧的那条纵路北行一百多米,就是芋头提议要去的那口池塘。因为位于村子的西北角,那池塘就被称作西北塘,用方位做了自己的名字。西北塘和打麦场,两者在许多事体上都做了连襟:打场的时候,人们挑来塘水泼湿碾平场面;而挥汗如雨地干完场里的活计歇息时,人们又是用这塘水抹抹洗洗镇除疲累的。西北塘靠近村子,不是只会灌溉的野塘,它在太多事情上都能助村人们一臂之力。不仅是打麦场上的活计,即使平时,在池塘里淘粮食洗澡也是常事,所以一提西北塘,村里人都觉得熟悉亲近。两个孩子牵着羊,一前一后下了那条纵路一拐向西,走在了塘堰上。此时风和日丽,一派安谧景象,要说将有祸事降临,打死也没人相信的。天蓝得出奇,诺大的碧蓝的天际上只飘着一朵云,像是一团正在融化的雪,丝丝缕缕透出蓝底的身体马上就要融化消失。阳光像是从天上朝下撒的一捆捆钢针,闪闪发亮,站在太阳地里,没有村荫遮蔽,仍能感到吱吱啦啦的灼热,而且不一会儿额头上就会沁出汗粒。好在小风在田野里转悠,不时会和你打个照面,而只要一见风,那些汗粒会马上藏匿,马上没了影踪。汗水是怕风的,尤其怕秋天的风。 站到塘堰上,谷米用一根指头拎着他的蝈蝈笼,心里禁不住一阵阵畅快。他听见了一只蝈蝈在扯着翅子唱歌,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只蝈蝈藏身的地方,他拎着指头上的蝈蝈笼,知道这笼子马上就有事情干了,不再这么独守空闺了。这蝈蝈叫得真及时,仿佛知道盛它的笼子刚刚编好,它有点等不及,要赶紧跳上红芋叶顶上召唤谷米。说不定是只紫蝈蝈呢!谷米暗暗想,要是紫蝈蝈,他一定要试试养一冬天,越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里麦苗泛青时节仍让它放声歌唱。在迎面春风里,掏出老蝈蝈让它看看来年茂盛葱绿的麦田,它不击翅高歌还能去做啥,做啥也替代不了它再见满地浓绿时的高兴心情。尽管知道没人在这会儿去惊扰这只歌唱的蝈蝈,他的紫蝈蝈(谷米已经在心里号定这蝈蝈属于他,而且号定它是紫蝈蝈),但他仍有些心急,他的心呼通呼通跳,他无心其他,只支棱着耳朵倾听那只蝈蝈,甚至忘了盈鼻的豆腥味。 芋头的羊大快朵颐,它对黄豆无比喜爱,看它将嘴伸进芋头捧着豆粒的手掌中头也不抬,咕吱咕吱不停地嘴嚼,谷米才知道羊对黄豆的热爱胜过嫩树叶,也胜过青草。但谷米的羊对黄豆的兴趣并不浓烈,它仅仅小口小口嚼噬了半捧就抬起头来咩咩地叫唤,有点左顾右盼心不在蔫。它刚刚在家里填饱了红芋叶,这时候它对美味提不起太多兴致,它的眼睛盯在周围田野的景色里,当然也不时张望一眼沉醉在黄豆的香味里的母羊。谷米的羊曾经是一只威武的公羊,但它现在早已成了一只羯羊,也就是太监羊。为了更快地育肥长个头,除了留作种羊的公羊(称作“苗子羊”)外,几乎所有公羊都有着共同的命运,一旦它们开始发育,会马上被主人请来劁匠骟掉去势,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不张狂,不去春心荡驰,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把精力倾注在长膘上头。羯羊睁着略显空洞的眼睛,无奈地看着母羊,它没有更多的能耐,只有“咩咩”地轻唤几声温和地提醒母羊慢慢享用黄豆。羯羊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苗头,它不住地观看饕餮的母羊,有点不放心,又有些无能为力,只那么匆急摇晃着短尾巴,低低地疾唤:咩,咩,咩…… 谷米闻不惯这种生黄豆的豆腥味,当母羊将芋头捧着的豆粒嗑碎,细细嘴嚼时,那股生豆腥味就冲荡而起,扑鼻而至,熏得谷米差点呕吐。自从有次生产队的牲口院里炒黄豆,谷米钻过去抓了一把接着就不分清红皂白地喃着大嚼,不慎将混在其中的一粒生黄豆嚼碎,此后那种生黄豆的腥味就熏透了他的小小脑门子,让它刻骨铭心地厌恶。他一闻生黄豆的豆腥味就有点脑子疼,但为了他的羯羊肥壮他宁愿忍受这不快。谁养的物件妨谁,谷米也没想到他的羊对黄豆兴趣不大,和芋头的羊相比像是不属于同一物种,有着天壤之别。刚才芋头从豆秸垛底下收集了满满两口袋黄豆,他站起来走动时像是他也变成了一头母羊,正在哺乳,肚子两边鼓鼓囔囔着两只大奶子。芋头想赶紧弄瘪两只招眼的奶子,他怕哑巴扫见,那样哑巴就会咿咿呀呀破命地追赶他俩。芋头担心吓坏了他的羊,母羊肚子里有羔,惊吓会让它流产。一看见谷米从场里跑脱出来,芋头两只手插在两侧的褂兜里,就催促谷米,“快,掏你一兜!”谷米也穿着和芋头一样的黑粗布褂子,样式一模一样,两个人的褂子的黑布出自同一块棉田同一家染坊,只是芋头的褂子旧一些,肩膀上和肘尖处有几处补丁,而谷米的要簇新一些,因而颜色也黑暗得深些。但谷米的一只褂兜漏了一个洞,不能装小件东西,当然也装不了黄豆。谷米撑开一侧的口袋,接纳芋头左一把右一把的豆粒。后来他们还把羊牵进护路沟,耐着性子掏黄豆喂羊,这样可以让羊放心地品尝美味,而不用担心会被哑巴发现。护路沟差不多漫住他们的头顶,离得稍远很难发现沟里的人和羊。这时候大路上也很少走人,人们都在田里干活呢,谁没事也不会在路上乱逛。两只羊嚼噬一阵,谷米的羊很快对这种藏在护路沟里的勾当厌腻,它一次次挣着系绳往路上爬,后来对递到嘴边的黄豆连瞅也不瞅一眼。谷米说,“咱们走吧,”他看着芋头。芋头喂光一掬黄豆,看着仰着头仍然在等待着新一捧黄豆接踵而至的母羊,他抹拉抹拉手,扭头朝西北角望望就**次说了那个提议,“咱们去西北塘那儿,那儿草好。” 芋头牵着他的羊根本没好好走路,一路上一把接一把喂羊吃豆子。母羊咕吱咕吱咀嚼着,嘴角溢出两道黄沫,豆腥仿佛不是气味,而是固体,是一块一块砖,凉风也吹不透,垒在路上的每一处,看不见,但严严实实。谷米只想走快点,想逃开这豆腥的钳制,钻出这总是圈住他的墙壁。走到塘堰上时,芋头两只口袋都空了,所有的豆粒都被母羊嚼进了肚子里,成为它膨胀腹部的一部分。母羊的肚子即使没有豆子掺和也已经胀大,像里边装着两只打饱了气的大皮球。“真能吃,”谷米抚摩着母羊的脊梁,把口袋里的豆子都倒腾给芋头。 “饿死鬼托生的!”谷米拍拍羊的脊梁。 谷米的羯羊有点不高兴,走上前来用脸颊蹭了下谷米的腿肚子,又嗅了嗅他的手,试图亲吻一下他的手背。 “一怀孕都是这个样儿,”芋头说,“不信你怀个孕试试。” “我不会怀孕,我又不是女人。” “谁都会怀孕!”芋头突然无理起来,他盯着谷米,但明显他自己也没细想说出的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脸窄窄的,只有一小溜,黄巴巴的,因为过于瘦削,嘴角向上有两道弧状的深纹。芋头说,“你看银生家娘,多能吃,一顿能吃四只饼子,外加三碗糊粥,晌午饭能呼呼噜噜扒拉四碗面条。” “银生娘怀孕了?”谷米有点不解地看着芋头,这才想起确实看见银生家娘走路有点笨,而且像穿了厚衣裳,腰身变粗壮了一些。谷米和银生不是一阀人,他比谷米芋头都小上好几岁,所以并不经常一起玩。银生和芋头倒是邻居。 “俺娘说,她是一个人吃饭,但吃的是俩人的饭,肚子里那个没有露面,但张着嘴在等食儿吃呢,就像盘在窠里的小鸟崽儿!这羊也一样,指不定大肚子里有几只羔呢,它一个吃的是几个的饭量!”芋头又掏出一把豆子喂羊,他对他的羊领着一群羊羔充满憧憬。 正是晌午顶,好风好太阳的,天又这么湛蓝,让蟋蟀高兴得不行,蝈蝈也高兴得不行。那只蝈蝈弹琴得格外起劲,风送过琴声,就像蝈蝈就趴在你耳朵上一样。而蟋蟀的歌唱是一种低低的回旋的背景乐,从这里那里冒出,潮水一般,仿佛大地的每一处都是泉眼,比雨水还稠密的细泉争先恐后永不停歇地朝上头喷涌着明亮的泉水。蟋蟀的叫声太密集太广大,比天上的繁星都多,以致大多数时候你会忽略这声响,觉得从没有过这群起的碎声,而只是使田野里的静寂愈深愈茂。而蝈蝈的筝琴却是那么悦耳,异峰突起,让你不由自主警惕,把心提起来。谷米的心一直提着,没有放下来一刻。他仄棱着耳朵,倾听着红芋田里蝈蝈的动静。他对人或羊怀孕的话题一点儿也不关心,甚至也不再关心四处漫溢的豆腥味。他想赶紧安顿好羊去一心一意吃草,或者歇卧,反正别再捣乱,*好连咩咩叫一声也没有,好让他悄悄接近藏在那丛浓绿的红芋叶中的蝈蝈,好让他的新蝈蝈笼这一刻还空荡荡的,而下一刻已经充实热闹起来。 池塘的西南角,也就是靠近大路的那个角,陡深的塘坡被人刨出了一阶一阶梯蹬,一直延伸到水边;而那一片水域也清澈透明,水底没生苲草,半指长的游鱼蹿来蹿去,细鳞映着阳光一闪一闪亮。塘心里发黑发暗,堆积着苲草,夏天的时候,苲草上会卧着许多青蛙,蛙鼓声蓬勃而起,即使西南角有人洗澡,也扰乱不了塘心里此起彼伏的乐曲声。但现在蛙鼓早已停歇,青蛙们有点冷清,半天才咕哝一声,而且那声音一半藏掖在喉咙里,一小半荡响在塘心苲草的上空。天气渐凉,青蛙们都在准备冬眠,无心再弹唱。青蛙和蝈蝈不一样,和蟋蟀也明显有别。 谷米将羊牵到池塘西北角,那里鲜有人到过,不但草好,*重要的是塘坡平缓,像是稍稍仄歪的田地的延伸。那里生了一层锅巴草,紧贴着地面攀织茎芽,一层枯败一层又冒出来,这会儿仍然葱绿一片,万芽攒动,镰刀对嫩芽束手无策,但羊嘴却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谷米的羯羊对这层草芽馋涎欲滴,一牵到那儿就不再抬头,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舔嚼密密麻麻的细草芽头;而芋头的母羊有点叛逆,不服指挥,总是急切地叫唤着要到水边去。咩咩咩……我要喝水喝水!母羊不停地申诉。但芋头不太想让它马上喝水,“去,”芋头装配出一脸严厉,“再叫我一脚踢死你!先吃点草再喝!”他硬把母羊牵向那层浅草,想让它学着羯羊的模样迷恋草芽。但母羊拒绝了,母羊说它压根儿不喜欢这浅草,不够一嘴吃的,它那鼓胀胀的肚子光靠吃这零零碎碎的草芽可是大不起来。芋头有点无奈,他想揍几下母羊,但终于还是忍耐住了。他让谷米替他牵着羊,自己去塘堰上折了一根杨树枝,一断两截,递给谷米一节,楔坡里当羊撅。 把树枝揳进坡土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两个人颇费了一番周折。锅巴草密密匝匝,交背叠股地垒摞厚厚一层,比新套的棉被都厚实,踩上去一软和一软和,根本穿透不了它们当然也固定不到土里去。靠近水面的塘坡草是**了一些,但泥土潮湿松软,根本噙不住树枝。有一刻谷米差点想拴羊在塘堰上的白杨树上算了,因为蝈蝈的琴声越弹越起劲,鼙鼓声声催人急,他想立刻捉到这只蝈蝈。塘堰上站有几棵白杨树,都才比胳膊粗一些,枝茂叶盛,树皮没有苍老韧实,把羊拴在那儿是不能放心,因为谁也不能保证羊会对泛青的树皮不感兴趣,要是他们想换换口味,就像芋头的羊喜欢黄豆一样,咯吱咯吱,胳膊粗细的白杨树的树皮不用一袋烟工夫就能被剥蚀,会露出白哗哗的木质。谷米明白破坏生产队的树木的严重后果,他们俩的脖颈太细,戴不动“挖社会主义墙角”这顶沉重帽子。功夫不负有心人,芋头找到了一块没有草的硬实坡面,又找到了一块硬砂礓,三下两下就把树枝揳进土里,因为揳绁了断端,正好接住拴绳不到于滑脱。他不顾母羊的强烈反对,一意孤行地把羊绳系紧在现在已经是拴羊橛的树枝上。如法炮制,两双小手协作,谷米的羊也被拴在了塘坡里,不过是羯羊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对于拴在坡里不以为然,它对母羊的反抗表示惊奇,表示不理解。草丛里藏满蚱蜢,那些蚱蜢随着人的走动不停地蹦起来,惊慌逃开。一只有手指那么长的碧绿蚱蜢落在了羯羊面前,羯羊以为是一枝青草,马上凑上前嗅了嗅,蚱蜢立即蹦走。羯羊见怪不怪,没有多看一眼蚱蜢,又去寻找嘴边的草芽了。 安顿好的两只羊,谷米一跃而起,以冲刺的速度冲向红芋地。池塘离红芋地和离打麦场差不多远近,仅只是方向相反,谷米冲过一块垡子田才能抵达红芋地。垡子田曾经是一块玉米地,玉米早已进了场,玉米秸也进了垛,田地被犁起耙平,但等接下来节气一到,马上耩上小麦。仅仅几天之前,谷米和芋头还在这块田里的犁沟里打过滚。刚刚犁起��土地暄虚松软,抓起一握能够成团,但扔开马上又松散如沙。谷米喜欢这软和湿润像是一床新被褥的田地,他一见就想躺上去打个滚,要是脱光衣裳赤身裸体*好。泥土散溢着久蕴不露的清香,湿气有点沁凉又有些温暖,仿佛是大地带着体温的肌肤,与两个孩子赤裸的身体拥抱摩挲,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明白为啥驴马见了空地,要马上躺倒打个滚,并长嘶几声。那种通透全身的舒坦让人止不住唏嘘,想从嗓子眼爆发尽可能高的声音。他们朗朗大笑,大叫,在犁起的松散的泥土上摸打滚爬,让全身热汗和泥土混合,在皮肤上粘上厚厚一层。芋头平时很少笑色,这时候也被谷米招惹得笑声不断。芋头的笑是“嘿嘿”的,像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窃笑,不敢放高声,而谷米则不管不顾,笑得放肆大胆,不怕天不怕地,连地头拴着的两只羊都被惊起,都扬头朝他们张望,发出咩咩的问询。 但现在这田地已变成平坦的垡子地,上头有一层细碎的干圪垃,下头才是松软的土壤。谷米跑过有点陷脚的垡子地,停在了红芋地边上。芋头不声不响,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这些需要手段与耐心的细事上,芋头甘拜下风。他逮不住蝈蝈,谷米能在地里逮一竿蝈蝈,芋头却逮不着一只。平时他们逮的蝈蝈并不会马上装进笼子,也没有那么多笼子,而是拿一支秫秸,劈出秸蔑儿,再用秸蔑圈着蝈蝈的脖颈固定在高粱秸心上。他们一逮就是一竿,高粱秸上疏朗有致地趴满碧绿的蝈蝈非常有趣,那些蝈蝈像是自已趴在那儿的,不是被秸蔑固定。当然,这一竿蝈蝈不会此后都能弹琴不止,充当农家琴师伴奏的角色,大多数蝈蝈要钻进灶堂里,与火焰一阵徒劳的拚博扎挣,*后变成香喷喷的金黄的烧蝈蝈,让他们一饱口福。 一年到头,他们很少能吃到肉,谷米家境好些,过年那几天能够尝到肉的滋味,但也不可能让谁放开肚子吃肉解馋。芋头家孩子多,过年连饺子都吃不上,更别奢望舌头能够品尝到肉的美味。只有到了秋天,他们天天才能吃到肉,蟋蟀、蝈蝈、蚱蜢、蚂蚱,甚至蝉,甚至犁起的土地里才能找到的肥硕的飞蛾的虫蛹(颜色紫红,外形酷似钢笔帽,所以就叫它“钢笔”)……这些取之不尽的活物与火焰纠缠,马上就能美味佳肴地让人解馋。芋头和谷米如今面色都布了红润,之前的菜色渐渐淡薄,秋天里红芋出土了,让他们每顿饭都能填满肚子,又有这遍地的小虫子丰富营养,他们不但面色红润起来,连一根一根暴露的肋条也开始藏进肉里了,隆起的鸡胸也不那么昭眼了。 谷米站在红芋地里一动不动,等待一阵风来临。风马上就要吹到红芋地,池塘边的白杨树已经哗哗啦啦响起,翻起白色的叶背,像是树冠荡起了波浪,水光闪烁。这是几株年轻的白杨树,只有下部的叶片金黄,树冠上头仍是碧绿一片,树底下的落叶也没有几片。红芋叶多半已经萎黄,有些已经枯干变黑,倦缩成一疙瘩一疙瘩摊布垅间。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一小片红芋叶却葱翠一片,像是仍在夏天里,像是忘了秋天来临,马上就要下霜。周边的庄稼全被收割了,没有黄豆叶,甚至其他红芋地也早已变成了垡子地单等播种小麦,所以对于蝈蝈们来说,这一片硕果仅存的红芋地堪可宝贵,它们只有逃遁这儿才有蔽身,这是*后的栖息地。而在晌午顶仍有夏天余威的暖阳下坐在一处葱翠的叶片上弹琴歌唱,是苦中作乐,能让它们青春的记忆恍惚间复活。在秋末,只要一块红芋田里尚存一堆碧绿,那其中必有蝈蝈栖身。这是谷米的经验,百发百中。但此时歌唱的蝈蝈一点儿也不昏慵迟钝,反而对一应动静更加敏锐。它们被围剿追撵,早已变成惊弓之鸟。谷米只有借助风响跑动,才能避免打草惊蛇。红芋地里有各种细碎的声响,有奔跑的田鼠,有葨葸出行的蟋蟀,甚至会有蛇,但这一应活物的声响是柔和流畅的,就像风刮响红芋叶一样,但人走动的声音却是生硬的,异军突起,总是带来惊惶与灾难,不能不让蝈蝈警惕。风声停了,谷米再度凝立不动。蝈蝈仍在弹奏,它没有发现危险来临。在稀朗的叶片下头,垅上的红芋暴出发青的头顶,像是在偷觑谷米。土垅被一蔸蔸红芋撑出一道道裂纹,成为蟋蟀们的安乐窝。收割红芋秧子的时候,蟋蟀会如黑水一般在垅间流淌。一阵风又平地生起,红芋叶全在摇头晃脑。谷米说进迟那时快,尽量放轻脚步但一点儿也没放慢速度伸头弓腰靠近了那丛绿叶——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只蝈蝈,它正在鼓翅歌唱,背上的鸣翅呼扇出一小团虚影,但它一点儿也没放松警惕,它的头微微低着,双眼凝望着前方,不,还有两侧,身前身后。蝈蝈的眼睛是复眼,即使你从前方走来,它也不一定能够看得清楚。倒是头顶上那两根不停摇摆的长长的褐色触须,比眼睛好使,能够及时发现敌情。但这只蝈蝈的两条触须也没有发挥作用,可能是它过于沉醉这****的阳光下歌唱,忘了危险,反正谷米悄悄伸展两只手掌靠近时它才停止歌唱,在它惊慌失措要跳下叶顶逃窜时谷米的两只手掌已经合拢,把它严严实实连带叶片捂在了手中。谷米总是这样赤手捂蝈蝈,数层叶片能有效地保护蝈蝈不被击打的手掌伤残,而且手也不会被狗急跳墙的愤怒的蝈蝈咬伤。蝈蝈有两只锯齿状的红色板牙,能够咬得你的手指出血,疼痛难忍。谷米捂住的蝈蝈甚至毫发无损,连两根比蝈蝈的身体要长出许多的触须都没有折断。“逮着了?”芋头只到此时才敢放开问话。“嗯,”谷米高喊,“快过来!快!”芋头的双脚和谷米的话音配合紧密,甚至谷米的话音未响起之前芋头的脚已经意会到了话意,已经开始飞奔。芋头冲到跟前,谷米趔着身子示意芋头掏出装在有漏洞口袋里的蝈蝈笼,在这些事情上芋头倒也灵巧,不但一伸手攫出了蝈蝈笼,而且麻利地伸进笼里两个指头撑大笼口,让这时已经捏住了蝈蝈颈项的谷米顺利装蝈蝈进笼,然后他又一捏能够伸缩的笼身让笼口恢复原状。接下来他们应该详尽端详一番笼里的蝈蝈,兴冲冲评头论足一通,然后再去扒开浓密的红芋叶寻找等待的母蝈蝈——十有九准,公蝈蝈在叶顶歌唱,母蝈蝈在叶下倾听,它们形影不离。此时的母蝈蝈大肚子饱鼓鼓的,里面盛满了成熟得黄橙橙的籽儿,那些成疙瘩的籽儿一见火就又变成一粒粒紫红,嚼起来叭叭溅油,满嘴喷香。和所有的孕妇一样,大腹便便的母蝈蝈行动迟缓,扒开茂密的红芋叶不要太费事儿,就能捂住徒劳挣扎的她们。 但这只母蝈蝈却幸免于难,他们刚装笼公蝈蝈,池塘里就陡然铳起惨叫——羊像是被蝎子蜇了,像是被驴踢了,扯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嗷嚎,叫得瘆人。芋头呓怔了一瞬,马上向池塘飞跑。芋头听出叫唤的是他的母羊,他因为紧张脸色愈加苍白。芋头用尽了所有力气奔跑,他伸头弓腰,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前后快速舞动。他咬着牙努劲,嘴难看地向两侧咧开。他以****的速度飞奔。谷米一手掂着蝈蝈笼,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哧溜一下窜过去。谷米灵巧,没有像芋头那样努劲,但跑得并不慢,芋头跳到塘半坡里时,谷米也已经站到了羊身边。他们张着嘴仰着头喘气,趁点头的空隙去寻找让羊惨叫的原委。是那只母羊,它倒在了水边,后蹄子一蹬一蹬激起水花。它仍在瘆人地叫,两只黄澄澄的眼圆睁着,似乎在看芋头或者谷米,又似乎是什么也没看。它已经站不起来,有几次它一直在挣扎扑腾,试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两个人根本帮不了忙,只是拽着它的前腿不让它掉水里去,没有目的乱蹬腿的母羊踢了芋头一蹄子,接着又狠狠地踹谷米胳膊上一脚。羊蹄子很坚硬,这时候又蕴足了凭生力气,踢人当然是疼,但两个人都没觉出疼痛,只是事后才发现胳膊上有几处踢弹的青紫。芋头想抱着羊头,但母羊不想让他抱,一扭头甩开了他。芋头大哭起来,芋头一边哭一边抚摩母羊的脖颈,“咩咩,咩咩……”他平时总是用“咩咩”称呼母羊,相连的两个短声,此时他就哭着不住声地唤,仿佛这样一唤母羊就能完好无损地站起来。母羊踢踏越来越弱,叫得声音也低下来慢下来,不像刚才那样声势浩大。谷米这时候才想起来找原因,“是不是中毒了?”谷米看着芋头。芋头摇了摇头,盯了谷米一眼,仍忙不迭去流泪。“是不是犯了羊角疯?”谷米的眼睛忽灵灵转动着,念头也转得飞快。但母羊从没生过疯病,牵来池塘的一路还活蹦乱跳的,犯羊角疯的猜想不能成立。“肯定撞见水鬼了!”谷米大声告诉芋头,而且对这个结论很肯定,因为芋头望望池塘幽黑的水面,认同地点了点头。一只被惊飞的绿蚱蜢落在了水里,蚱蜢的翅膀展开在水面,露出内翅的漂亮红衣,一群小白鲢不失时机地蹿上来,群起而攻,三下两下,那只艰难反抗不停的蚱蜢就被肢解,分崩离析地葬身鱼腹。 “别哭别哭,”这时候一个大人走近,弯下腰端详一番羊。他听见了谷米刚才的推论,他问仍在呜呜痛哭的芋头,“你喂它豆子了吗?我看见它嘴里淌出来有豆瓣。”芋头揉得双眼发红没有回答,谷米把蝈蝈笼装进口袋,仰脸看着大人说,“是我去豆秸垛底下收的豆子,他没去!”大人说,“喂豆子撑的,吃饱了豆子一喝水,豆子胖了涨了,啥肚子能搁得住这撑!” “那咋办?”芋头也不哭了,哀求地望着那人。 那人挠挠头,东瞅瞅西瞅瞅也没有好办法。“去找王四货吧,”他说,但他没有底气说囫囵这句话,话尾儿已经模糊得低下去几近消遁,因为他说的“王四货”是大队的兽医,猪啦羊啦鸡啦的瘟病几个村的人都会请他,他会用乌亮乌亮的铁针管子往畜生们身上打针,但没见他治好过谁家的活物。再说这时候也找不着他,等到叫他来,这只羊早咽了气,说不定都招苍蝇了。这会儿母羊已经不扑腾,已经濒死,只有*后一口气滞留在身体里,不时回还一下。现在没有谁能救得这母羊了。 那人叫根生,是生产队里赶牲口犁地的好把式,他收工回来,就看见扑腾在地上的羊和哭着的芋头,于是他吆喝住拉拖车的两头牛(拖车上驮着犁具),把牛和拖车停在路边,走下了池塘。“马六,马六!”他朝路上箩头走路的一个年轻人大喊,又不停地招手。马六正患中耳炎,耳朵不好使,初开始叫着根本不买账,等到看见向他招手才忙不迭跑来。根生叫马六去喊芋头爹,他家的羊出事了,只有小孩子在算个什么事!马六领了旨立即跑开,芋头却竭力大喊别叫他爹来。根生说你爹不来你一个小孩子家,你打算咋弄哩?芋头一听就苶了,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但他怕爹来了要揍他。他爹还指望生一窝羊羔养大,明年过年不但有饺子,家里还能添辆架子车呢。但现在羊被黄豆撑死,不但过年的饺子吃不成,架子车也不会有踪影了。他爹会怒气冲冲,会一脚踢他进池塘。 “别怕,有我呢!”根生说,“又不怨你,怨这羊肯吃,谁叫它嘴馋吃这么多豆子呢!” “它不嘴馋!”芋头的下眼睑上还挂着滴泪珠,但新的泪水没有再泛滥不止。他坚决地说,“不是!” 母羊吐出*后一口气,就大睁着眼睛不再动弹。它在央求芋头。央求芋头,让它站起来站起来。但两个人只有眼睁睁看着生命从它的身上一点点湮灭,束手无策。谷米的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知道经常在一起的同伴如今颓躺在了塘坡里,再也不会叫唤,不会吃草也不会吃黄豆,更不会和它摩耳蹭脸亲热。羯羊无法表示它的哀伤,它只是站在那儿咩咩个不停,尽管谷米一直没理它,它不厌其烦地低声说话,似乎是想说清母羊挣开系绳去塘边喝水的情景——它认为这才是母羊罹祸的原因——但它永远也说不清这原委了。 根生大包大揽,认为一定能说服芋头家爹不大打出手,但他的话只兑现了一半,因为芋头爹一看母羊躺在了塘坡里头发梢子全站了起来,任谁也拦不住,就像一条疯狗。他冲破几条胳膊的阻拦,一伸脚踢了芋头屁股一脚,踢得芋头嗷号一叫。芋头一看他爹来就想开溜,但他爹有条规矩,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顿你能脱过,但无论下一刻啥时见你,仍要先还欠揍的这一顿再说。所以芋头哧溜跑出一箭之地,还是悻悻地又兜回塘坡里。好在他爹的怒气不大一会儿也就消解了,只跺了他一脚,也算是揍了一顿,没有再打的打算。芋头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走到母羊身边准备听候指令帮着收拾残局。 没有让芋头爹大打出手的还是根生。根生在芋头爹怒发冲冠摩拳擦掌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你的火还不小啊!你知不知道羊是吃豆子撑死的!”芋头爹当然知道是豆子让羊送了命,但他有点没呓怔过来根生这话的含义,他瞪着根生。根生接着说,“子债父偿,豆子哪里来的?豆子是场里豆秸垛底下收来的——要不你问问哑巴。”这时哑巴也偎了过来,站在人堆外。芋头爹也不傻,一下悟出了根生话里的意思,也就车胎撒气,马上瘪了,不得不去草草收场这死亡事件。 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芋头爹不再活蹦乱跳,不再说话恶狠狠粗着嗓门,如今虽仍在气咻咻,但撅着嘴一声不吭。母羊躺在塘坡里,微微扬头,怒睁双眼,四条腿还保持着刚才叉开的姿势,仿佛在向天堂奔跑。母羊的嘴角仍在滴滴沥沥流出涎液与豆瓣,好像它的生命只有在嘴角这里还残留着,只有这儿还在动弹。芋头爹闷闷地走近母羊,伸手抓住它的两条腿,没太费事儿就拉它躺在了塘堰上。 “三哥(芋头爹兄弟中排行老三),”根生扑嗒扑嗒嘴,欲言又止,但*后还是这样说了,“依我说你还是挖个土凹子埋了算了,五马六羊,可别死了死了再惹事!” 根生说的也对,“五马六羊”是村子里的俗语,是说五月里不能吃马,六月里不能食羊,延伸到整个热天里都不能吃牛马羊的肉(猪肉性凉,可随意品尝)。马和羊的肉都是热物,天气热了人本来火气就大,一吃止不定就熊熊燃烧起来,又是发热又是呼呼啦啦泻肚子,“好汉顶不住三泡稀屎”,出了事都不是小事,说不准会牵涉人命。根生的提醒没有错,但芋头爹生性是憋种,哪能听进去旁人的劝告。“你是说埋了壮地?”芋头爹剜了根生一眼,又踢了羊一脚,“那我喂了好几个月,权当是供养了一泡屎!”他蹲下身子,盯着羊雪白的毛皮看,终于看出了门道。他站起来,说,“我不要它的��,要它的皮!冬天里垫鞋窝里,脚上少生冻疮。”于是他试着把羊背起来,他一只手抓住羊的前腿,往肩上一耸,想扛走死羊,但羊浑身软塌塌的,他歪着脖子勉强扛起羊,不想羊嘴里溢出更多的涎液与豆瓣,淌了他一身。他骂了一句,重新重重地把羊撂在了地上。 根生说,“你要是真想弄回家剥皮,那搁我拖车上好了,走一步近一步,我给你拉到牲口院去。” 芋头爹不再说什么,听凭根生帮着他抬起羊,抬向拖车。带着笼嘴的两头牛站在那儿倒沫(反刍),看他们抬着羊走近而那羊竟然一动不动,特别不理解,其中一头盯着羊看了一会儿,但嘴里倒上来的食物太香,吸引它又慌忙咀嚼去了。 芋头挂心着他的羊,尽管母羊现在已经没有一口气,睁着眼任人宰割,只有嘴角不时流出来的粘稠黄色涎液说明它不久之前还在活着,但芋头还把它当成活羊,他的羊。芋头担心他们会虐待它。他爹真的虐待这只一动不动的羊,像虐打他一样,他也没有一丝办法。芋头不远不近看护着母羊,直到母羊被几个人抬到拖车上,放在两柄牛犁上头——牛犁就棚在拖车的牚子上,一走乱晃荡,芋头爹朝着芋头怒冲冲吼,“回去!”但芋头一跳跑开了,他当成他爹又要冷不防来一脚,让他疼得弯着腰抱着肚子吸气。芋头朝谷米蹿去。他不想马上回家,他怕他爹拾掇着羊一不顺心,又要新仇旧恨地朝他来一脚。根生吆喝着牛,“吁——”牛们听话地纷纷站好位置,准备听着口令拉套,根生扭过脸说,“三哥,走吧,小孩子正是玩的时候,你叫他耍呗!你现在叫他回家做啥,他又帮不上忙剥羊皮。”根生的话起了作用,芋头爹歪别着脸,斜瞪着眼,一声不吭地跟着根生使唤的牛拖车走了。那只羊重返旧路,但已今非夕比,头耷拉在闪亮的铁犁铧上,四只蹄子没有一只挨着路面。 谷米蹲在他的羊旁边,看着母羊驮走,一直没有动,直到芋头跑到他身边蹲下,他才呓怔过来。他的羊早已安静下来,卧在他身边眯缝着眼咀嚼,沉醉在品尝美味的享受里。芋头惊起的蚱蜢飞起来,红色的内翅在阳光下格外绚丽,有一只落在了羊身上,雪白的羊毛丛里点缀一片草叶般碧绿的蚱蜢,煞是好看。塘坡里土黄色的小蚂蚱比蚱蜢稠密,惊飞起的一片土蚂蚱有几只落在了近岸的水里,拚命乱游,但鲜有上岸者,很快都成了成群小鱼的美餐。蝈蝈在笼子里窸窣爬出,但一直不愿意弹琴。它和谷米不熟,他们还是敌人,当然它会一语不发。 葱翠的草坡上散落着一粒粒漆黑的羊粪蛋蛋,看上去像是开放的黑花朵。两个孩子默然无语,静静地蹲在塘坡里。塘心里的蛤蟆探察着动静,终于又滚动出鸣响,于是远处的蝈蝈开始弹琴,田野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羊一激灵站起来,四处张望着低声咩叫。它还记挂着走了的母羊。两个孩子一声不吭,但心里都被母羊填满。 芋头爹把羊运回家,绝不仅仅为了剥一张羊皮冬天里当鞋垫,他更多的心思是那一锅香喷喷的羊肉。什么“五马六羊”,见鬼去吧!领着全家人解一回馋,得病就得病吧,死就死吧,人能活几回呢!他歪别着头,把母羊倒脚吊在家里的门头上,一刀一刀剥了羊皮。剥光了皮的羊红红鲜鲜竖在屋门口,让人有点骇怕,因为羊的眼珠比马泡还圆,暴突出来,有点凶巴巴的。芋头爹将羊一劈两半,一块一块分割好羊肉,末后洗巴洗巴装填了满满一锅。他家平日积攒的劈柴向来烧不着,都是烧秸秆树叶之类的穰柴火,哪像这样又是骨头又是肉需要吃大火。熊熊烈焰催生出咕嘟咕嘟翻动大水花的一锅羊肉,热汽腾腾,肉香马上溢满一灶屋,又溢满一院子。 母羊肚里杀出三只小羊羔,毛都长出来半寸长,嘴角红红的,没睁开的眼睑也红红的。看着胎死腹中的小羊,芋头又悄悄地流泪,吩哧吩哧嘴咧着哭了一场,差点又招来他爹的一顿拳脚。还好,芋头的娘在帮着收拾羊杂碎,甩着两手血水一下子拦住了芋头爹。芋头爹有点怯劲芋头娘,不到万不得已他轻易不去收拾她,因为芋头娘虽然个头不高,但外号叫小钢炮,一旦招惹就会惹不清。要是芋头爹敢当着她的面揍芋头一顿,没准她能拎起那把半尺长的宰猪刀朝他脖颈窝里捅一刀。惹恼了芋头娘,她是啥事都能干出来的。她敢点房子,不怕当纵火犯。芋头爹憋鼓憋鼓眼,只能继续沉醉入刿肉的活计中,对流泪的芋头束手无策。 他们没有中午煮肉,甚至晚饭时刻也没有煮,而是晚饭之后,人脚定了,村街都沉入深沉的睡眠里时才开始动手。芋头爹怕有人告到生产队,队长是个爱管闲事又爱说笑话的人,很谑,满脑子是点子。队长只要听说有人不按规矩来,敢不入冬就吃羊肉,铁定会来他家走一趟。队长在村子里权力无限,管天管地还捎带管你屙屎放屁!而且队长会在口袋里藏一包“六六六”粉,朗朗说着笑话往你羊肉锅里散开药包一倒,看你还敢违犯“五马六羊”的规矩,看你还吃不吃羊肉解馋! 所以芋头爹把一块一块羊肉用凉水先镇在大瓦盆里,只等黑夜来临才开火焐肉。下午太阳一翻边儿,天气就猛地凉了,“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这阵儿都农历八月底了,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肉会变味。羊肉确实保存得很新鲜,劈柴火噼噼叭叭一旺,水花翻滚,肉香扑鼻。全家人被肉香激动着,没有一丝睡意,放开肚量尽便吃,饱饱过了一顿肉瘾。 芋头爹脾气憋,走路脖子一梗一梗,平时极少说话,但好面子讲排场,在村子里人缘不错。悟这么一锅肉,按照他家以往的作派,一碗汤一碗肉的,街坊四邻都要挨家送遍。芋头爹看人家吃自家送的肉,比自己吃肉更香。但这回芋头爹是抱着壮士赴死的决心焐羊肉的,所以除了属于他的一家人外,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外人尝到羊肉。既然五马六羊不能吃,被看成砒霜,他怎么能去毒害人家呢! 凡事都有例外,还是有人吃到了他家的焐羊肉。第二天一大早,芋头照例站在村街上喊谷米一起去上学。谷米家是芋头去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学放学,两个人从来是形影不离的。谷米要是起床得早,就在家等着,要是还在睡梦里,随着芋头喊他的**腔叫响,他无论睡得多沉,都会一屈挛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套上衣裳,抓起书包睡眼惺忪就朝外冲。大多数时间,谷米刚刚起床收拾好,芋头也已经站在村街上高声喊他。 他们起床后既不洗脸也不刷牙,程序简单。洗脸要等到放学回来吃早饭之前,而刷牙的习惯尚未传到村子里,似乎大人们也没谁大清早一起床不去干活而是去刷牙洗脸。太阳还没出来,天呈灰蓝色,但不停飘落的树叶的金黄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不远处的水塘里传来鹅和鸭子的高声号叫——它们总是每天清早大叫,好证明它们在村子里的存在。两个人只穿着粗布单衣,风一吹竟有些冷。太阳只要一露脸马上就暖和,而到了晌午头,即使只穿一层单衣站到太阳地里还是要热得出汗。两个人并排走,但并没说话,到了离打麦场不远的那条路上,芋头顿住脚步,拉谷米跳进护路沟。芋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团桐树叶包裹的物件递给谷米。谷米嗅到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但他不能肯定桐叶里头包裹的确实是熟肉,肉的香味。他打开有点油湿泛亮的桐叶,马上看到了灰红色静静发散着浓烈香气的焐羊肉。芋头说,“吃吧,专给你拿的。”这时谷米已经意识到这是羊肉,昨天尚在这条路上奔跑的母羊的肉。谷米愣了一刻,但熟肉的香气过于诱人,让他的鼻翼翕动,鼻孔张大。肉香让谷米忘记了一切,更不可能去想“五马六羊”的遗训,他只是说,“你吃!”有好吃的食品,总应该先紧别人吃,这是谷米的习惯。“我夜儿个已经过了瘾,现在还饱着呢,”芋头掀开衣襟,拍拍他瘦骨粼粼的肋排饱鼓鼓的肚子。谷米双手托了桐叶上的羊肉,盯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下嘴的部位。他又抬眼看了看微微笑着的芋头,接着就张开嘴,结结实实咬下一口熟烂的羊肉,腮帮子鼓起又凹陷,咕嗵一声,**口半嚼不碎的肉糜已经吞下肚去。 夜里吃肉的时候,芋头趁家里人不在意,把一大块肋排藏进了堂屋里的馍筐子底下。为了防止老鼠偷馍,芋头娘把馍放在堂屋当门的方桌上,用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翻转龛住,筐底上压一块半截砖。老鼠顺着桌腿蹿上桌面,围着倒盖着的馍筐转来转去,但没有太多办法。它们也知道要咬碎这圆囫囵吞的筐子工程太大,危险太多,徒劳一番是铁定的,根本吃不到近在嘴边的馍馍。它们常常望洋兴叹一番,呼呼嗵嗵,又接二连三跳下桌子。清知道老鼠对馍筐子束手无策,听着桌子上繁密的动静,芋头娘也不从床上醒来去桌边撵老鼠。 芋头一清早就去院子捡桐叶,又在厨房里舀一瓢水冲净。院子里有一株泡桐树,才种上三两年,还没长太粗,所以叶片格外阔大结实,而且落叶也晚。芋头娘本来候着要出什么事儿,比如谁顶不住这羊肉,要发烧拉肚子或者呕吐,但长等短等,只有一屋子鼾声,没有丝毫异象,于是她自己也睡熟。大清早芋头跳起来,芋头娘马上吵醒,大声问,“芋头,你肚子疼吗?”芋头站在桌子旁安静一刻,马上答,“不疼,一点儿不疼。”芋头家三间堂屋,中间被秫秸编扎的薄篱子隔开,他爹他娘住在东屋,芋头和弟弟冬至住当门一间,他两个姐姐住西屋。芋头告诉娘说要上学去,芋头娘一听没有嘛事,只是去上学,也懒得再管,咕哝一声“上学去这么早啊”,接着再度滑落梦乡。 羊肉真香,焐得真烂,三下五除二,谷米已经啃光了骨头,连骨头上的筋膜带脆骨全嚼嚼吞咽进肚去。谷米的肚里像是伸出一只手,一把攫住香烂的筋肉一拽全进去了。谷米举着光光的骨头,想起一种“打羊拐”的游戏,但打羊拐似乎不是这样细条条的肋排骨。 芋头拿过那根骨头,盯着看了一阵儿,突然“哞”地长哭起来。泪水像断线珠子,扑簌簌往下掉。芋头闭着眼哭着说,“我的咩咩啊——” 谷米捡几片白杨树落叶擦去手上的油迹,但他仍然不能用手替芋头擦泪,只能攥住袖口用袖头往芋头脸上抹拭,被哭着的芋头拨开。芋头不想让人打断他的哭,这是他对他喂养了一年多的母羊的*后的哀悼,母羊的骨头就攥在他手里,他把骨头捂在胸口上,任泪水恣意流淌。谷米看芋头一哭,又想起昨天还欢欢势势跑动的母羊,马上心里一酸,也吩哧吩哧跟着流起泪来。 落叶上沾满露水,但露水是凉的,泪水是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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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 灵 红草洼 纸棺材 七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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