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羊牛下来 **章
小火车,跑得快
那时夏天刚到来不久,窗外的槐花开得细密,散发出阵阵清香。**早晨,爸爸把我叫醒,说:“把这几条白鱼送到秋先生家里去。”
妈妈在秋先生家做事。提起秋先生一家人,妈妈总是赞不绝口,说这样的主家寻常难遇。上次回家,妈妈提到秋先生家的二小姐喜欢吃鱼,让爸爸捕几条鱼送过去,爸爸就去长江里捕了这几条白鱼上来。
白鱼肉质细嫩,烧好后放到嘴里轻轻一嚼,就从舌尖融化到了喉咙里,味道很是鲜美。
“鱼要吃活”,此刻这几条白鱼正活泼泼地在桐木桶里摇头摆尾,溅起一片水花。
“秋先生家在三牌楼校门口。你坐小火车,在三牌楼站下车,沿着和会街,朝农学院方向走。秋先生家是红屋顶的花园洋房,你到了就能看到。”爸爸说。
我的心欢乐地跳动起来。小火车!虽然每天都能看到它吭切吭切地经过,但���的机会并不多。坐在小火车上穿城而过,简直算得上是小小的旅行了。
爸爸把装着鱼的木桶递给我,又给了我五角钱买车票。
“早去早回,不要在外面瞎玩。”
我拎起木桶,出了家门。
小火车的起点站在下关码头附近,离我家不远。
长江上往来船只穿梭,码头上全是人:上船下船的旅客,搬运行李的苦力,拉黄包车的车夫,叫卖的小贩,讨钱的乞丐。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来到了车站。
我买了一张*便宜的三等座,拎着木桶上了小火车。
小火车其实并不小,跟下关火车站那些开往北平、上海的火车大小相当。只是因为它在南京城里跑,大家习惯叫它“小火车”。它从城北长江边的下关出发,从金川门进城,一路开到城南,从雨花门出城,直至秦淮河边的养虎巷,像一条长绳把南京城的南北穿在了一起。
今天车上的人不少,好些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几个小孩嬉闹着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像小疯子一样。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好,把木桶放在脚边。
那几个小孩围住木桶指指点点,看个不停:“鱼呢,是活的……”
汽笛响起,小火车开动了。
下关*繁华的街道大马路出现在火车左侧,银行、洋行、邮局、旅馆、戏院、茶楼、绸缎庄、眼镜公司一一从眼前掠过。大马路汇聚了天南海北的时兴货,有的听说还是从西洋运来的,住在城里的太太小姐们经常坐着小火车过来买东西。大马路过去了,火车经过惠民河,出了下关,沿着狮子山下的护城河继续前行。
初夏的风从车窗里鼓进来,带来了远处的河水和泥土的气息,洋溢着一种勃勃的生气。车厢里的人们兴致盎然地聊着天,卖报纸的、卖茶叶蛋的、卖香烟的从这节车厢串到那节车厢,吆喝个不停。我的心情愉快极了,仿佛有一种新的希望在等待着我。
小火车轰隆隆地飞驰,似乎它也觉得在这夏日的晨风里奔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前面的城墙上出现了一道大门,上面写着“金川门”三个大字,就是入城的城门了。城门两侧张贴着大字标语:“革除旧习惯,实行新生活。”
车厢里忽然一暗,小火车已经钻进了金川门。不一会儿车厢里又变得明亮,火车已经通过金川门,进城了。
“大炸弹!大炸弹!”车厢里那几个打闹的小孩忽然指着窗外兴奋地喊。
我抬眼望去,不远处是一个公园。公园的**,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炸弹模型,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冷冰冰的金属光泽,就像是一座钢质高塔。
今年全城有过一次防空演习,说是防备日本飞机的空袭。当时我们正在上国文课,听到尖厉的警报响起,大家兴奋极了,一窝蜂跑出教室,跟着老师跑到学校后山躲起来,直到警报解除才回教室—— 一堂课就这么过去了!
日本人的飞机投下的炸弹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小火车慢了下来。三牌楼站到了。
我拎着木桶下了小火车,四处张望,找到了“和会街”的路牌,便沿着和会街走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气温变高了。好在和会街两侧都是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浓荫遍地,就像是一条绿色的隧道,把阳光阻隔了。我一直朝前走,直到路边出现了一道拱形大门,上面写着:“国立**大学农学院。”
街道的路牌也变成了“校门口”。
秋先生家应该不远了。
我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停住了脚步。
路边出现了红色屋顶的花园洋房,被围墙环绕着,在阳光下很好看。然而叫人发愁的是,那里有二三十栋红屋顶的洋房,我根本不知道哪一栋才是秋先生家。
我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沿着这一片住宅区走。也许妈妈这时候正好从秋先生家的房子里走出来,那样她就会看到我。
但我从头到尾走了一圈,不仅没有遇见妈妈,连其他人也没遇见一个。整片住宅区静悄悄的,想找个人问一问都办不到。
手里的水桶也变沉了,我的两只胳膊都酸酸的。我把木桶放在地上。那几条白鱼朝我吐着水泡,似乎是在嘲笑我。
“悲多汶,慢点跑!”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一只金黄的狮子狗正喜气洋洋地追着一只蝴蝶跑。狮子狗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白色裙子、瘦瘦的短发女生。她的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得简直像透明一样,一双眼睛大大的,带着一点淘气的神情。
狮子狗从我身边跑过去了,女孩也跟着跑过去。
她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身来到了我面前。
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
“这是什么鱼?”她望着我的木桶,很感兴趣地问。
“白鱼。”
“它们好吃吗?”
“很好吃的。”
她眼睛里透出欣喜的光,龇起小猫一样细密的白牙:“多少钱一斤?”
我的脸红了:“我这鱼不卖。”
“不卖?”
“我要送人的。”
她露出失望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你可以先卖给我,然后再去捕几条送人。”
“那可不行。”
她叹了口气,带着狮子狗,朝前走去。
我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小姐——”
“嗯——”她转过头,笑了一下。
我的脸又红了。
“你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
“请问……你知道秋先生家在哪儿吗?”
她的眼睛里显出了笑意,那笑意从眼睛里荡漾到了脸上:“秋先生?秋天的秋?”
“对。”
“你这鱼是要送到他家的?”
我点点头。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忽然说:“你是芳嫂的儿子?”
“是啊……”我有点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明白过来,“你是……秋小姐?”
她高兴地点点头:“你这鱼是送给我的呀!芳嫂跟我提到过你,说你跟我差不多大呢,还说等家里捕到了鱼就让你送过来。”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把木桶拎起来,走到她面前:“给你。”
她笑起来:“我可拎不动。” 狮子狗跑在前面,她跟着狗,我跟着她。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尽头的一栋洋房说:“那儿就是我家。”
“你叫什么名字?”她扭头问我。
“洛桐。”
“哪两个字?”
“洛阳的洛,梧桐的桐。”
“我叫秋芷。芷是这个字。”她用手在空中写着。
我点点头。
“你家在哪里?”她问。
“下关,长江边。”
“那你一定会划船了?”
“会的。打小就会了。”
她现出向往的表情:“会划船,多了不起!我连自行车都还没学会呢。”
啊,自行车,那可是我*盼望拥有的东西!不过自行车太贵了,爸爸妈妈是不会买给我的。
“这鱼是你捕的吗?”
“我爸爸捕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会的。”
“怎么捕呢?”
“渔网、渔叉、渔笼、钓竿,方法多着呢。*厉害的可以长憋一口气,用手在水里抓鱼,我爸爸就会,我还不行。”
“用手抓鱼!”她一副惊讶的样子。
她带着我来到她家门前。她家的围墙是青砖垒成,墙上开着方形小窗,窗后鲜花朵朵,芭蕉、翠竹从墙头探出来,绿意盈盈的。她把手放在褐色的木门上,推开院门。门里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一条水泥甬道从院门口一直通到花园洋房的门口。这是一栋典雅、别致的两层洋房,墙壁是柔和的白色,一楼二楼有数扇长窗,用深红色的木头镶着窗边,窗后垂着轻纱帘子,红色的屋顶上开着两个高低错落的老虎窗。房前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叶片在风中翩翩起舞。树下斜放着一辆亮锃锃的自行车,看来是属于她的。绿色的草坪,白色的房子,红色的屋顶,蓝色的天空,风中摇曳的银杏树,看起来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芳嫂——芳嫂——”她一进院子就大声喊。
花园洋房的侧门打开了,妈妈一边擦着手,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二小姐回来了——”她看见了我,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小桐你怎么也来了——”
“他来给我送鱼的。”秋芷高兴地说,“芳嫂,你真好,知道我喜欢吃鱼。”
“谁不知道你是猫变的呀。”妈妈笑着说,走过来接过我的木桶,“这种白鱼是在长江里长大的,浑身都是活肉,鲜得很呢,我让老林中午就给你做上。”
秋芷不停地点头,很期待的样子。
妈妈看着我:“你爸爸怎样?”
“挺好的。你不在家他可自在了。”
妈妈哼了一声:“你仔细看着他。”又说,“太太睡着了,不然倒是让你见见太太。你在这里等着,把太太给我的一包糖带回去,把桶也带回去。”
“先别急着回去呀,再留一会儿。”秋芷热情地说。
妈妈看看她,又看看我:“留他干吗……”
“洛桐知道很多新鲜事,我想听呀,划船,捕鱼……”
妈妈苦笑了一下:“我的二小姐,划船,捕鱼,有什么好听的!风里来雨里去,苦死了。”
“我就想听呀。天天总是一个人,无趣极了——只有悲多汶陪着我,它也说不了话。”
狮子狗像听懂了一样,汪汪地叫了两声。
“我担心太太见了会不高兴……”
“不会的,妈妈正愁我在南京没有什么玩伴呢!她总是让我多跟同学交朋友,但我是插班生,别人不愿意理我……”她的声音低低的。
“好了好了,小桐你先陪二小姐一会儿。”妈妈拎着装着白鱼的木桶往洋房侧门走,回头看了我一眼,“千万要懂规矩,这儿可不是家里。”
我点点头。秋芷欢呼一声:“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