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傅家有女初长成
初秋时节,早晚已经很凉了,徐晋在军营里忙了一圈,赶回肃**时已是暮色四合。
“让芙蓉园备膳。”冷冷地丢下这一句后,徐晋匆匆赶去书房与幕僚们商议战事。
胡人犯境,嘉和帝调徐晋与徐晧领兵应援,徐晋已有战功,徐晧是为历练。
芙蓉园内,傅容晚饭都吃到一半了,听小丫鬟说王爷要来这边,她又惊又奇,忙吩咐小厨房再置办一桌饭菜,她也赶紧坐到梳妆台前,一边吩咐丫鬟们帮她梳妆打扮一边思考起来。
以前徐晋来芙蓉园过夜都没在这边用过饭,今天日头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这人还真是奇怪。
徐晋没有王妃,偌大的**里只她这一个姨娘。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外面都传徐晋如何如何宠她,但只有傅容心里清楚,徐晋根本瞧不上她,偶尔过来正眼都不瞧她,只管吹灯睡觉。算算日子,她来**已有一年多,徐晋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双手双脚都能数完。
傅容再疑惑,该迎还是得迎。
快一更时徐晋才过来。他穿着一身绣蟒的墨色长袍,肤白如玉,两种**的颜色衬得他的五官越发精致、俊美了。只可惜他沉着脸的样子太冷,眉宇间肃穆凛然。傅容胆子不小,然而面对这样一个显然眼里没她的位高权重的冷面王爷,她也不敢多看。
“你也坐。”见她打算站在一旁伺候,徐晋沉声道。
有的男人喜欢委婉矜持的女人,有的男人喜欢简单利落的女人,徐晋明显是后面这一种男人。傅容不敢说客套话惹他烦,规规矩矩地道谢后在徐晋右下首坐下,眼睛只盯着身前的一小块地方。
“用饭吧。”徐晋道。
两人**次同桌而食,徐晋心里有事,没怎么动筷子,傅容已经吃过了,所以两人用得都不多。丫鬟们收拾碗筷时,傅容跟着徐晋去了内室。
徐晋不喜丫鬟伺候,她亲自为他宽衣解带。
解着解着,傅容又想起了一桩怪事。
徐晋长她五岁,在皇子里面排第四,今年都二十四岁了,尚未大婚。在她之前,他身边也没有姨娘、通房。京城的人有传他不行的,有传他好龙阳的,傅容听得津津有味,权当乐子。后来阴错阳差,她跟徐晋撞到了一起。傅容心想这辈子完了,没想到被抬进来那晚,徐晋明显是初次,且格外热情。
既然身体没事,那他究竟为何不成亲呢?
若徐晋对她好,傅容多半会认为徐晋被她的美貌折服了,弱水三千只取她这一瓢。可徐晋分明没把她当回事!他想来就来,来了直接睡觉,不来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也不许她派丫鬟打探他的行踪,更别说送她什么东西哄她了。她就是一个姨娘,只有姨娘的月俸。
“王爷先歇着,我去卸妆。”将男人的外袍搭在屏风上后,傅容轻声说道。
“把花钿去掉。”徐晋突��地提醒。
已经转过身的傅容咬咬唇,低声应了。
屋里用的镜子是西洋镜,照得特别清楚,连她脸上纤细的绒毛都能瞧见。傅容坐在镜子前,将头上的珠玉发钗一样一样地往下摘,目光在自己无可挑剔的脸蛋上游移。前夫徐晏曾夸她容颜*美,她知道那是情话,但她也认为自己*美,可惜……
食指的指腹在额头**的花钿上扫过,傅容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玉微瑕。
十三岁那年她起了一次痘,搬到庄子上休养,乳母再三叮嘱她不要用手挠,多痒都不能挠,傅容忍住了。只是*后额头中间的那个痂消得特别慢,黑黑的一块在那儿,极其碍眼。傅容越看越难受,便把黑块抠掉了,结果那里留了一个浅浅的坑,也就是所谓的麻子,涂上再好的**膏也消不掉。
傅容爱美,怎么能顶着一个麻子出去见人受人指点?万幸这个位置巧,她灵机一动,每日都点上花钿遮掩。花钿大大小小,或水滴状或花瓣状,日日都换新花样,于她的美貌而言正是锦上添花。傅容特别喜欢,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点上。偏偏徐晋这人怪毛病多,非要她弄掉,而她又不能像对待徐晏那样跟徐晋撒娇。
撒娇是要看对象的,徐晏爱慕她,徐晋……
唉,有得必有失吧。
净了面,通了发,傅容朝拔步床走去。
徐晋歪坐在床边,看着她越走越近,在傅容爬上床时开口道:“胡人来犯,明日我要领兵出征,大概来年入夏时回来。”
傅容动作顿住,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
战场上刀光剑影,万一徐晋不小心丧了命,她该怎么办?旁人家的姨娘,运气好的话丈夫死后还可以改嫁。她,一个皇子的姨娘,能跑吗?
不对,现在她应该先应付这个男人。
傅容自然而然地蹙眉,露出一副担忧状:“王爷……”
徐晋一直盯着她映着灯光的美丽眼睛,想看清她的心思,却在她开口之前压了上去。
他不想听那些假惺惺的话。
这个女人,始终在跟他演戏。
他“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去年她下的那个套子肯定不是为了勾引他,可惜安王狡猾,故意将狼狈地扑过来的她推到他这边。徐晋小时候得过一场怪病,病愈后就不能靠近女人了,即便对方洗得干干净净,一步之内,他都能闻到一股味儿——所谓的“女儿香”,然后就恶心难忍。此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晓,为了不让早起猜忌的安王怀疑,徐晋没有推开她。随后他错愕地发现,抱着她,他竟然没有那种不适之感。
谁也不能体会他当时的惊喜。
他是王爷,需要子嗣;他是男人,需要排解,更需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正常人。
因此徐晋明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她随机应变充满感激又羞涩地望向他时,他依然顺势将她带回了府。这个女人有心机,但胜在貌美,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路上他却得知她是景阳侯府二房的嫡女,曾嫁信都王世子徐晏为妻,婚后第三年和离。
这样的身份,她给他当姨娘都没资格,看在她父兄的分儿上,徐晋赏了她一份体面。
不清白又如何,他要她,只是用来发泄。若将来治好了一身怪病,自然不用再理会她;治不了,也只能努力让她给他生个儿子。
“王爷……”
黑暗中,男人眼里煞气涌动。傅容看不见,她只能攀着对方宽阔的肩膀娇声哀求。
或是因为马上就要长别离了,徐晋这一晚折腾了很久,*后傅容嗓子都哑了,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徐晋将昏睡着的傅容抱到一旁,丫鬟们提灯进来,等她们换完干净被褥,他再将她放下去。
他没有熄灯,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她确实美,比宫里因美貌而获宠的丽贵妃还美。可他*喜欢看她额间的小坑,喜欢看她自己嫌弃自己的懊恼样,那恐怕也是她在床上之外难得露出来的真性情。
徐晋鬼使神差地低头,轻轻地亲了亲那个小坑。
他躺下没多久,身边的女人便凑了过来,缩在他怀里拱了拱,依赖地抱着他。
徐晋看了她一眼,侧转过身,将落下去的锦被往上拉了拉,手顺势往下,摩挲她光滑的脊背。
此次出征,他胸有成竹,回来后定能得父皇赞许,但太子多半不会高兴。
太子……
太子好色,当日狩猎太子也去了,如果她想攀高枝,为何不选同样温柔俊朗的太子,反而选了无心政事的七皇叔安王?因为安王没有王妃?
徐晋冷笑,别说安王没看上她,就算看上了,也不可能娶个和离过的庶子之女。
怀里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不满地嘀咕,徐晋意识到是他手上的力气大了。
他慢慢松了手,接着想起来,这女人还算聪明,清楚这辈子只能靠他了,便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没有再得陇望蜀。只是不知道,万一、万一他在战场上出了事,她会不会再选别枝。
念头一起,徐晋自嘲地一笑,怎么跟个女人似的胡思乱想了? 次日天还未亮,徐晋便要出发。
傅容强打起精神起床服侍他,眼皮时不时轻轻碰一下,慵懒又妩媚。
徐晋默默看着,念及此次远征久不在京,多嘱咐了一句:“若府里出事,可写信给我。”
傅容受宠若惊,忙道:“知道了。王爷在那边也要小心,千万别伤着。”
徐晋嗯了声,转身离去。
傅容一直将他送到芙蓉园的院门口,看着徐晋在灯笼照不亮的黑暗里越走越远。
其实吧,徐晋对她挺不错的,府里只她一个女人,哪怕是个姨娘,也没有主母拿捏她,没有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各种算计。这样吃喝不愁的日子,虽不知会持续多久,但傅容不是爱杞人忧天的人,她喜欢享受当前,*主要的是,她不享受也没有办法改变!
所以她真的不希望徐晋出事,等他平安归来,她再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凭他王爷之尊,她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了。运气好的话,徐晋一辈子都不再找别的女人,那她与当家主母有何差别?
可惜傅容的运气注定不是那么好。
正德二十五年夏,边关大捷,但肃王、怀王兄弟俩于班师前毙命,死因不详。 浑浑噩噩间,傅容听到了焦急的呐喊声。
她们在喊什么?
皇上驾临牡丹园,怎有人胆敢大声喧哗?
“牡丹园”三字涌入傅容的脑海,仿佛耀眼的亮光突然划破黑暗,一幕幕纷杂的场景接连涌了进来。
肃王徐晋战死、太子杀弟谋反、七皇叔安王临危镇乱、先皇重病退位、安王登基。
安王登基。
是了,那个一直没有娶妻的七皇叔成了新君。傅容的父兄相继升官,傅家圣眷隆宠,因此她得以从废弃的肃**里恢复自由身回到娘家。她才二十一岁,国色**,听说皇上要去牡丹园,她仗着哥哥御前侍卫统领的身份得以进园,想要博一次机会,可就在她即将面圣时,被一双手推入湖中……
冰冷的水灌入喉咙,她难受得无法呼吸。
哇的一声,身穿水红色绣花长裙的小姑娘突然吐出一口水,接着就连续不断地呛了起来。
“好了,好了,三姑娘没事了!”浑身湿透的婆子大喜,抬头大喊道。
府里三个姑娘,二姑娘温婉端庄,六姑娘知书达理,只有这三姑娘从小就被老爷、夫人宠得肆无忌惮。**三姑娘竟趁丫鬟们打盹儿偷偷溜到湖边划船玩,幸好被她瞧见,及时救了上来。
“浓浓!”
唤傅容小名的声音柔中带刚,傅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就见一个穿绿裙的豆蔻少女神色慌张地朝她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众丫鬟。
傅容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还是死了吗?她竟然见到了姐姐!既然能与姐姐团聚,死了也就还好……
傅容贪恋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姐姐,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父亲,明日你还要去衙门;母亲,弟弟夜里离不开你;宣宣,你年纪小。你们都先回去吧,我跟哥哥在这里守着浓浓就够了,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去叫你们的。”念经声里,傅宛再次劝道。
“我不走。”九岁的傅宣坐在床边,小脸绷着,两道英眉紧紧蹙着。
傅品言看看小女儿,再看看满脸忧愁地凝望着床上次女的妻子,叹道:“宛姐儿说得对,素娘,你带宣姐儿先回去,你们身子弱,别浓浓还没好你们两个又病了。衙门*近无事,我也留在这里陪浓浓,你们不用担心。”
乔氏虽然担心女儿,奈何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小儿需要照看,便点点头,伸手去领傅宣:“宣宣听话,明早再过来看你三姐姐。”
“我不走。”向来不爱哭的傅宣低头哭了,趴在床上不肯走,她要守着三姐姐。
“正堂,去送你母亲、妹妹。”傅品言皱眉。
父亲发话了,傅宸上前抱起小妹妹,边往外走边柔声安抚:“宣宣听话,你三姐姐没事的。你再哭,小心明早她知道了笑话你,你不是*讨厌她欺负你吗?”
面朝里面侧躺着的傅容悄悄用被角擦了眼泪。
她在做梦吗?梦怎么会如此真实?
不是梦吧?她掐了自己好几下,都那么疼。
可如果不是梦,她为何回到了十三岁这年?抑或是,那些仿佛亲身经历过的复杂人生才是梦?
她想跟父母说那些大事,才开口就被父亲喝断了,父亲厉声告诫她不许胡言乱语。她摇头跟他们解释,母亲抱着她哄,说她昏迷时被魇到了,那些都不是真的。而且,因为怀疑她落水后沾了脏东西,父亲又是请郎中开宁神丸,又是请竹林寺的高僧在院中做法事。
长夜漫漫,傅容没有半点儿睡意。她听着身后父亲、哥哥、姐姐的低声细语,感受他们语气里的忧虑,再回想她说那些话时他们惊骇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应该是她昏迷期间做了个恍如真世的漫长噩梦吧!
只是,那梦太可怕了,傅容决定避免噩梦重现。
按照梦里的情形,七八日后她会起痘,郎中劝她去庄子上休养,以免传染给家人。傅容由乳母孙嬷嬷陪着去了,待了将近一个月才彻底养好。回家后傅容震惊地得知她抵达庄子的当晚弟弟就染病去了,父母担心她胡思乱想,一直瞒着她。
她那喜欢抓她手指含的弟弟!
傅容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浓浓怎么了?”傅品言几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女儿的肩膀看她。
“爹爹!”傅容扑到父亲怀里,悲极而哭,“我……做噩梦了,在水里,没有人救我。”
她担心父亲又怀疑她沾了脏东西,临时改了口,没有说弟弟的事。
傅品言心疼死了,三女二子里就这个从小黏他,长得又粉雕玉琢、娇憨可爱,他就是再不想偏心,心也偏了一大半。这个女儿的所有要求,他几乎没有不应的,没想到**会闹出此等祸事。
“不怕不怕,爹爹在这儿,你哥哥、姐姐也都在,浓浓不用怕!”轻轻拍拍女儿的肩膀,傅品言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哄道。
傅容哭个不停,将那梦般记忆里的心酸、委屈都哭了出来,停下时外面刚好传来三更鼓响。
“爹爹,你别骂我,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哭够了,傅容埋在父亲胸前闷闷地道。
小姑娘声音都哭哑了,语气里却带了熟悉的讨好、求饶声。傅品言挑了挑眉,扶正女儿的肩膀,见女儿目光躲闪就是不肯看他,跟以前闯祸时一模一样,冷哼着道:“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
“每年都得说个百八十遍吧!”旁边的少年添油加醋地道。
傅容瞪了哥哥傅宸一眼,撒娇地扯着傅品言腰间的玉佩晃:“爹爹,我都这样了,你还舍得罚我吗?要罚也得等我好了再罚呀!”
女儿恢复正常,不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傅品言长长地松了口气,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罚?他只让女儿平躺下去,替她掩了被子,又怕她恃宠生娇不记教训,故意冷着脸问她身体情况。
“爹爹放心,都没事了。”傅容伸手握住床头姐姐的手,朝父亲、兄长道,“这么晚了,爹爹、哥哥都回去吧,姐姐在这里陪我就好。”
她受了惊吓,眼下就是想把亲人全部赶走,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但傅容也不是很担心姐姐。
梦里,郎中说过,水痘多见于十岁以下的孩子,起痘前两日开始容易传人,得了也不算大病,只有小孩子还没长全略加危险些,需得仔细照看。梦里,或许是距离她发痘还有些时日,落水后姐姐连续陪她睡了三晚都没事,只有弟弟不知是何时染上的。傅容从来没有碰过发痘的人,**个痘出来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染了病,几乎每天都要抱弟弟……
暗暗抓紧被子,傅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她的脸色有些白,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傅品言放了心,柔声叮嘱几句后便站了起来,领着长子离去。傅宸临走前朝傅容做了一个写字的姿势,笑得特别灿烂,露出了几颗白牙。
那是哥哥在告诉她,父亲这次肯定还会罚她抄书,让她先别得意。
“哥哥逗你玩呢,别理他。”担心妹妹动怒,傅宛故意往外坐了坐,挡住傅宸的身影。
傅容收回视线,看着面前娇美如牡丹的姐姐,什么都没说,撒娇般抱住了姐姐。
如果她发痘了,说明那些梦里的事并非无中生有,很可能是要提醒她及时出手改变亲人的凄凉下场。既然如此,父母不信她没关系,她会努力护住姐姐、弟弟,不让弟弟夭折,不让姐姐嫁给齐策那个浑蛋,错付真心,在大好年华香消玉殒。
傅宛只当妹妹后怕呢,笑着道:“没事了,好好睡一觉,把噩梦都忘了,爹爹舍不得罚你的。”
“嗯,姐姐上来吧,咱们一起睡。”傅容抹抹眼睛,拽着姐姐的手道。
“等等,我去叫人打水给你擦擦脸。哭了半天,明早眼睛肯定肿得跟核桃似的。”傅宛打趣她。
傅容舍不得姐姐走,朝外面努努嘴:“让梅香、兰香去不就成了?”
她们是她的丫鬟。
傅宛看看她,平静地道:“她们没有伺候好你,一人领了十板子。妹妹,你若真为她们好,以后就学乖点儿。”
傅宛觉得,妹妹受了惊吓,哄是该哄,训斥、告诫也不能少。
傅容乖乖低头认错。
她怎么忘了,父母疼他们,对别人可是赏罚分明的?
傅宛见傅容明白了,这才起身,吩咐守在外间的她的大丫鬟白芷去端热水。
白芷?
傅容垂眸,嘴角浮起冷笑。不怕,慢慢来,该收拾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擦过脸,姐妹俩熄了灯,同被而眠。 第二天早上,傅品言夫妻一起床就赶过来看女儿,僧人们还在院子里念经。
傅容早醒了,咳个不停。见到父母,傅容泪眼模糊地诉苦:“我头疼。爹爹你快、快把那些人赶走,吵了一晚,我都睡不好觉。现在,喀……嗡嗡的,我好难受。”
落水着���,本就容易生病,既然女儿已恢复神志,自然不用再作法驱邪。傅品言马上吩咐管家好言好语地送众僧回去,又请用惯了的李郎中过来。
傅容的病是装的,李郎中没看出什么,见小姑娘悄悄朝他眨眼睛,他顿时心里有了数,开了副驱寒**的方子。他不敢开假方子糊弄傅品言,反正小姑娘知道自己没病,肯定不会真的喝药。
李郎中走后,傅容再三叮嘱身边的亲人们:“官哥儿还小,我病好之前,娘你就别抱他来看我了。还有你们,从我这儿回去后一定要洗漱干净,换身衣裳后再去看官哥儿,免得把病气带过去。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喜欢官哥儿了,要是有人不听我话害官哥儿生病,我、我就一个月都不理他!”
在她想到办法提前搬去庄子之前,只能这样护住弟弟了。
“才一个月?”傅宸不太满意这个期限。
傅容鼓了鼓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到底听不听?娘,哥哥不换衣裳你就别让他抱弟弟!”
乔氏笑着点点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好了好了,知道你爱护弟弟,放心吧,我们都听你的。你先别管官哥儿,自己早点儿把病养好才是。”
“娘别糊弄我,一定要照顾好官哥儿。”傅容抱着母亲撒娇,脸上满是哀求的神色。
“不糊弄,娘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乔氏被爱女看得心软软的,再三保证。
傅容这才放心。 傅品言乃冀州知府,傅容落水一事传出去后,与傅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女眷纷纷前来探望。
其实傅容从梦里醒来后什么事都没有,乔氏跟那些夫人叙话时,傅宛就领着几个姑娘去园子里玩了。眼下傅容装病,以怕过了病气为由谢绝了众人的探访,只有梁家二姑娘胆大地跑了进来。
“活该,叫你贪玩不叫我,我会划船也会游水,若是跟我在一起,保你不会淹死。”梁映芳一屁股坐在床边,用刚刚在园子里随手摘的蔷薇花往傅容脸上扫。
梁家是功夫世家,梁老爷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手八卦拳更是赫赫有名。上至京城勋贵,下至地主豪绅,都想把自家儿子送到梁家习武强身,再凭一身好武艺功成名就。梁老爷子可不管前来学武之人是何等出身,通不过他家收徒考试的人一律赶走。
傅品言出自京城景阳侯府,生母是姨娘,他从小苦读中了进士。傅宸的脾性却酷似故去的老侯爷,喜欢舞刀弄枪。傅宸聪明,先把傅品言安排的功课都做好,不给父亲挑剔的理由,再去翻自己搜罗来的“武功秘籍”练功。傅品言见长子嗜武成痴,怕他瞎折腾伤了身,就给他请了武师父。去年一家人搬到冀州治所信都城,恰逢梁家收徒,父子俩早就听说过梁老爷子的大名,立即携礼去拜师。傅宸也争气,不但通过了考核,而且被梁老爷子收到门下,成了梁老爷子的嫡传弟子。
有了这层关系,梁、傅两家很快交好,无形中帮傅品言早早在信都城站稳了脚跟,让城里一些原打算送新任知府一些“见面礼”的地头蛇碍于梁家的名望不好动手。
当然,这是傅品言*看重的事,傅容一个小姑娘还不懂,她只觉得梁映芳热情大方、坦率真诚,不像其他大家闺秀那样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简直对极了她的性子。两人迅速成为好姐妹,平日里傅容跟梁映芳一起玩的时候比跟家里两个亲姐妹玩的时候还多。
“别闹了,没看我病着呢吗?”即便是梦,因太过真实,傅容真就觉得她过了那样的几年,所以现在看梁映芳就好比故人重逢,她高兴极了,一点儿都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看梁映芳。
梁映芳警惕地看她两眼,忽地挪远了些:“笑得跟花似的,肯定没安好心,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受了冤枉,傅容起身就想打梁映芳两下,抬手时忽地想到梁映芳刚刚的嘲讽,心中一动,高高抬起的手就放下了,趁梁映芳放下戒备时抱住她的胳膊:“映芳,等我养好病,你教我游水吧。”
这次的事是个教训,梦里的灾祸也是教训,会了水,以后总不至于被淹死。
梁映芳好动,一听这话马上就应了:“好!咱们去我们家在紫薇山的庄子,那里有温泉,正好你大病初愈,泡泡对身体好。”
傅容也很兴奋,只可惜她真正大病初愈,肯定要等一个月后了。
梁映芳走后傅宛走了进来,见妹妹脸色红润,笑着问道:“见了好姐妹,病就好了一大半是不是?”
“都是亲姐姐照顾得好。”傅容抱着枕头靠在床头,甜甜地道,“客人都走了吗?”
傅宛点点头,倒了杯热茶给妹妹,闲聊着道:“齐夫人今早带阿竺去保定探亲了,没空过来,只让人送了礼,说回来后再来看你,让你好好养病。”
齐家……
傅容低头吹茶,两排细密、微翘的睫毛遮掩了阴郁的眼神。 齐家也是信都城里的大户人家,齐大老爷任陕西巡抚,留妻子儿女在老家奉养老太太。梦里两家人关系不错,傅容跟与自己同岁的齐竺也算好朋友,因此得知她哥哥齐策喜欢傅宛时,傅容也乐见其成。齐策英气挺拔,傅宛温婉秀丽,两人才貌、家世都极为相配,傅容还在姐姐面前帮齐策说了不少好话。姐姐渐渐心动,齐策来提亲时,姐姐羞涩地应了。
婚后两人如胶似漆,傅容嫁给徐晏的时候,姐姐有了身孕,傅家可谓双喜临门。谁料没过多久,姐姐的大丫鬟白芷也害了喜,跪到姐姐面前求姐姐准她生下那个孩子,直到那一刻,姐姐才知道白芷早就爬上了齐策的床。
此事换成年少无知时的傅容,定要大闹一场的,但姐姐只是命人给白芷灌了落胎药,再把她发卖出去。
齐策什么都没说。
齐夫人想留下孩子,姐姐平静地说她并非容不下姨娘,只是白芷是她的人,如今做出此等背主之事,她若不严加惩戒,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白芷。卖了白芷的第二天,姐姐主动给齐策纳了两房姨娘,因有孕在身,姐姐不准齐策再进她的房。
傅容去看姐姐时,姐姐什么苦都不说,云淡风轻的,只问她跟徐晏相处得如何,又劝她好好跟徐晏过,但不要把心思都用在徐晏身上,将来出了事便不会太伤心。傅容以为姐姐真的放下了,可几个月后,姐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这都是齐策的错。
男人有妾不算什么,可他为何要动姐姐身边的人?就算是白芷勾引他的,他不会拒绝吗?一面是贴身丫鬟的狠心背叛,一面是温柔丈夫的虚情假意,双重打击下,姐姐如何淡然处之?
齐策提亲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不让姐姐受半点儿委屈,娶到家马上就忘了。
这就是男人。
等着吧,这次齐策休想再碰姐姐一根手指头。 黄昏时分,傅品言父子俩回来了,还没回房就先过来探望傅容。
傅容正在院子里跟小丫鬟们踢毽子呢!暮春时节,她穿了身海棠红的裙子,双丫髻上扎了一朵桃花,背对走廊踢得正欢,忽地转过来,扬起的笑脸顿时被余晖染上一层霞光,活泼明媚,像天上的小仙女。
傅品言看得心都化了。
“病好了吗?不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又出来胡闹。”傅品言从走廊下来,不悦地问。
“爹爹!”傅容立即丢下毽子,朝父亲跑了过去,笑嘻嘻地道,“晌午那会儿就好了,在屋里闷着无趣,就出来玩玩。连郎中都说生病了要多动动,爹爹有何担心的?怎么样,今天衙门里忙吗?看你衣服都没换,快进屋喝口茶!”
女儿淘气时让人头疼,乖巧时又特别懂事,傅品言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父女三人一起进了堂屋。
小丫鬟端茶进来,傅容亲自替父兄倒茶,傅品言、傅宸对视一眼,又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傅容知道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两人,绕到傅品言身后,讨好地给他捏肩膀:“爹爹累了**,我帮爹爹解解乏。”
傅品言欣然受之:“再用点儿力。”
傅容马上加大力气。
傅宸在旁边看热闹,假装疲惫地捏捏肩膀,朝傅容道:“哥哥今天被师父打了两下,妹妹一会儿也帮我揉揉吧?”
“好呀,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傅容朝兄长眨了眨眼睛。
“说来听听。”傅宸喝了口茶。
傅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几天春光正好,我想出去踏青。去年娘身子重,咱们一家人都没怎么出门,今年总该出去玩玩了吧?爹爹衙门有事走不开,官哥儿太小也不方便出门,所以哥哥带我们姐儿仨去吧,就在咱们家的庄子逛一圈,当天去当天回来,行不行?”
她们去了就不回来了,没有长辈在身边,她可以偷偷打发身边的人去买治水痘的药,说不定能镇下去呢,那样便免了生痘的苦。在家里,她做什么都难逃父亲的眼睛,到时候不好解释,一不小心又会被父亲怀疑。如果没用,她就顺便在庄子养病,不用担心传给弟弟。
傅宸才不上她的当:“这事我说话不管用,你得问父亲,父亲答应了我才带你们去。”
“爹爹……”傅容拉长了声音,歪着脑袋看着傅品言,道,“爹爹*疼我了,一定会答应的是不是?爹爹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刘叔跟着我们去,我保证不乱跑。”
刘叔是前院的管事,傅品言的得力手下。
傅品言没有说话。
傅容再接再厉:“爹爹你就应了吧。你看你官越当越大,陪我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你不陪,总该让我们自己出去透透气吧?”
“真那么想去?”傅品言侧头问。
这就是松动了,傅容大喜,双手并用地替父亲捶背:“想,特别想,爹爹若是答应了,我今年都听爹爹的话!”
女儿叽叽喳喳的跟只百灵鸟似的,傅品言看看外头,夕阳柔和,花红绿草,眼里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也好,后日我休沐,咱们全家人一起去。”
携娇妻爱女出游,同长子策马踏青,才不算辜负这大好春光。
“爹爹真好!”虽然跟预料的有些出入,但能出游,傅容还是很高兴的,手上揉捏得更起劲了。
“行了行了,你去屋里好好歇着吧,我们先走了。”傅品言起身离座,前院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傅容将父兄送到门口才回来,进屋后坐到镜子前,再次打量里面的自己。
十三岁的姑娘,脸蛋细细滑滑,跟弟弟的小脸一样嫩,轻轻捏捏就红了,那双眼睛更是比夜空里的星星还要明亮。傅容喜欢臭美,对自己这副好皮囊怎么看都看不够,手指缓缓上移,来到光洁的额头,傅容自赏的目光忽地一变,继而坚定起来。
这一次,她的额头上绝不会再有什么小坑。 “姑娘穿这件吧,开春夫人让绣房新做的,还没穿过呢!过阵子该换夏衣了,明年姑娘长个儿后又不能穿了,白白放着多可惜呀!”
兰香从衣柜里取了件海棠红绣牡丹花的云锦褙子出来,站在穿衣镜前等傅容。只是她上半身微微前倾,樱桃小口也张开了些,好像在忍受着什么不适,就差哎哟叫两声了。
傅容刚擦完脸,将巾子递给服侍她洗漱的小丫鬟,转身见兰香姿势古怪地站在那儿,打趣道:“都是挨了十板子,怎么梅香看起来好好的,你却像还没好利索?”
两个“玩忽职守”的大丫鬟在床上趴了三天,**终于能出来了。
一提这个,兰香顿时苦了脸,一边伺候傅容更衣一边嘀咕:“姑娘还说呢,劝了你多少次你都不听,结果不但你遭了罪,我们两个也被老爷打了一顿。算了,挨打也没什么,只要姑娘以后别再淘气,我们俩再挨十板子也值。”
傅容笑了笑,看着镜子里围着她转来转去的忠仆,由衷地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放心,以后不会连累你们挨罚了。”
她这两个丫鬟,都只比她大一岁,梅香稳重,兰香机灵,可以说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她贪玩她们会劝阻,劝阻不行就帮她遮掩,处处以她为先。梦里,她出嫁后在郡**受了婆婆、小姑的不少气,旁人惧怕郡王妃和县主,她们两个却是不怕的,始终护在她身边。
她正想着,梅香挑帘走了进来:“姑娘,前面摆好饭了,夫人让你早点儿过去。”
傅容抬头让兰香帮她戴杏花纹白玉领扣,透过镜子问:“小公子也抱过去了吗?”
“去了,夫人打算带小公子一起去庄子。”
想到白白胖胖仙童似的小公子,梅香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府上老爷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夫人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膝下几位姑娘、公子也个个容貌**,别说眼前这个十三岁就已经出落得倾国倾城的三姑娘,就连才八个月大的小公子,浓眉大眼的,也是她见过的*好看的娃娃了。
她心情愉快,傅容却犯了愁。
傅容想弟弟,只是距离她发痘的时间越来越近,*多四天。虽然现在不是郎中说的容易传人的时候,但傅容还是怕弟弟染病。
但她想出门,就不能再装病。
傅容咬咬牙,将刚穿好的衣裳解开,在两个丫鬟震惊无比的目光中回到床上,吩咐梅香:“你去回老爷、夫人,就说我昨晚太过兴奋没睡好觉,这会儿赖床不想起来,让他们先吃好了,出发前我肯定能收拾利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痊愈之前她是不会出现在弟弟一丈之内的。
梅香急了:“姑娘又闹什么呢?还是快快起来吧,大好的日子,何必惹老爷、夫人不快?”
傅容没法解释,索性耍赖:“不用你管,照我的话说就行。”说完,她便转身朝里躺着了。
她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两个丫鬟没辙,只好分头行事。
前院堂屋里,傅品言等人都已经坐好了,只差傅容一个。
听完梅香的回话,乔氏不禁皱眉,起身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去看看她。”
傅品言却不在意,笑着拦住妻子:“算了,她不想起来就让她多赖会儿,咱们先吃。梅香,你把姑娘的早饭端过去,告诉她只能多睡一刻钟,再迟今天就在家里待着吧。”
没有受罚,梅香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乔氏不满地瞪丈夫:“你就惯着她吧,都十三岁了,看将来懒得无人上门提亲你怎么办?”
傅宛低头笑,俯身帮旁边小木车里的弟弟擦了擦嘴角。
傅宣也觉得三姐姐太懒了,但她都习惯了,好像三姐姐就该是这样。
傅宸愿意纵着妹妹,无所谓地替父亲回道:“没人提亲*好,我来照顾妹妹。*好她们三个都别嫁人了,免得在婆家受委屈。”
乔氏的怒火马上转移到了长子身上:“闭嘴,整日胡言乱语,当着你两个妹妹的面说这话,书都白读了?”
傅宸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佯装害怕。
傅品言悄悄踢了踢妻子的脚,然后在乔氏看过来时一本正经地吩咐小丫鬟摆饭。
没人帮她,��氏反踢丈夫一脚,赌气不说话了。
知道母亲肯定不高兴,傅容没有多磨蹭,估摸着时间,在一家人准备出发时及时赶了过来,转到傅宛身边道:“我跟姐姐坐一辆马车,宣宣你小,跟娘坐一辆车吧,娘哄完弟弟还可以哄哄你。”
妹妹才九岁,她得小心点儿,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起痘时的那种难受劲儿她也舍不得让妹妹尝。
傅宣抿紧了嘴,懒得理会三姐姐的捉弄。
乔氏又想训斥这个喜欢欺负妹妹的次女,可傅容*会察言观色,在母亲开口之前就跑了,一溜烟钻进中间那辆马车。坐好后,她笑嘻嘻地挑开窗帘,脆声催家人:“娘,你们快点儿上车吧,就出去**,咱们别在门口浪费时间,到了庄子上我再听娘训诫。”
“呀!”瞧见三姐姐,乔氏怀里的官哥儿忽地朝她伸手,也不知是想要三姐姐还是想坐马车。
胖娃娃头上戴了顶小虎帽,乌黑的大眼睛渴望地望着她。傅容醒后**次瞧见弟弟,眼里立即含了泪,怕被家人察觉,都没敢逗弟弟,匆匆放下车帘躲了进去。
乔氏多看了车窗一眼。
次女怎么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弟弟了?她前两天生病没办法,病好了也没去前院看过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