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
骆国龙是单枪匹马下的山。临行前,他约过村支书李国清。李国清问他,你有几成把握?骆国龙说一成也没有。李国清说,那还是别去了吧,相信组织,有条件时组织上不会不管我们的。骆国龙说,我们也是一级组织。李国清说,所以才要顾全大局,不能给组织上出难题嘛。
骆国龙没有坚持说服李国清。他知道,除了不为难组织上,书记不愿出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数百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让古路人养成了故步自封的习惯,与外界沟通交流,对村里多数人来讲,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是生活中的多余和浪费。何况那时候,多数的古路人,汉语都说不利索——包括支书李国清。知道县民委的嘴巴专门为少数民族说话,骆国龙一路打听找上门去。接待他的是县民委主任丁甫全、副主任代盛杰、办公室主任辛顺才。丁甫全与骆国龙已不是头一次见���。丁甫全1980年年底从片马彝族乡调任县民委主任,当时的副手万英福是永利乡万家村人。万英福不止一次对他说,整个汉源县,日子过得*造孽的就数古路村了,吃个水还要拿命来换。丁甫全撇撇嘴说,你把牛再吹大点呢!万英福说,不用吹都大得牵不动了,不信你去实地看看。这样的话说过几次,1982年4月里的**,丁甫全果真一个人去了古路村。先坐班车到乌斯河,再从乌斯河赶慢车到长河坝。出了长河坝火车站,他想找个人问路,可眼前只有乱石嶙峋、野草萋萋。好在出发前他打电话问过乡上,顺着大渡河下行七八百米到一线天峡谷,从峡谷入口攀援而上就是癞子坪。一线天的险峻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身临其境,才嫌想象的奔马只长了四只蹄子而不是八只。半路回去太丢人了,仗着那年不到四十岁,假装是个年轻人,他一连翻过三道天梯,越过翻天云,到了癞子坪。眼前,张牙舞爪的贫穷触目惊心;耳边,队长兰明福的介绍在他心里响起一个个炸雷。那天晚上,他住兰明友家。躺在床上,想起兰明福说到本队兰友顺背水时被石头打到岩下,一个大男人竟然热泪长淌,他的睡意被兰明福的泪水冲溃了大堤。天亮时终于是睡着了,然而刚刚把自己交给周公,一只从头顶路过的公鸡在他脸上留下一摊热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距离山下*近的寨子尚且如此,咕噜岩上又会是啥样子?他想去看看。想过又想,还是别去为好,要是从岩上滚下来,尸骨都捡不齐全。然而*后他还是上去了,在咕噜岩教书的民办教师姜彭亮上山路过癞子坪,他一狠心跟在了姜彭亮的身后。
两个人就是那时候认识的。那天,丁甫全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成落汤鸡,连人带衣服烘烤在姜彭亮生起的火堆旁。闻讯而来的骆国龙问他:是不是你这次来了,古路就有水吃了?丁甫全说,不瞒你说,县民委账上一年只有万把元的不发达地区发展资金,全部砸到古路,这个事也摆不平。他进一步解释了“摆不平”的双重含义:古路全村的水不是万把块钱能引来的,更何况,全县有四个民族乡,这点钱全放到一个村,其他人不把皮给我剥掉三层才怪。骆国龙难掩脸上的失落:这么说,你不来可能还好点——闻到肉香没肉吃,倒不如香气都闻不到的好。丁甫全说,肉要一口口吃,水也要一口口喝,我想办法先解决癞子坪吃水问题,山上几个组,以后慢慢想办法。回去以后,丁甫全果然挤出来差不多两千块钱接通了癞子坪的水管。
后来我采访丁甫全时,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虽然精神矍铄,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当时很多细节都已在他脑子里模糊掉了。只是说到水管,丁甫全讲了一个插曲:整个汉源县都买不到合适的钢管,不得已,他跑到金口河物资局找熟人开了“后门”。然后,又给钢管买了火车票,这批“贵客”才从金口河到了长河坝。他说:我说这个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不光古路穷、县里穷,**也穷。
闲篇翻过,继续来看只身出山的骆国龙可有斩获。
辛顺才把一杯热茶端到眼前,骆国龙才想起,刚才买的一包“大红梅”还没派上用场。给屋里人一一敬了烟,骆国龙直奔主题:丁长官嘞,一晃几年了,大家都盼着你再到古路看一看。
辛顺才瞪他一眼:你这同志,在说啥子!共产党里没有长官,只有同志。
是,是,丁长官……同志,你们好久再上去调查调查,研究研究?
丁甫全摇摇头:你们那地方,现在想起来,脚杆还在打闪闪!
辛顺才目光顺着丁甫全的脸往下滑,一直滑到脚背上,又沿着反方向爬上来:主任,你腿没闪啊!
丁甫全半咧着嘴“呵呵呵呵”地笑,骆国龙也是看糊涂了。虽则糊涂却也不忘替他辩白:你们不晓得,我们古路村,真的是远得猫不吃狗不闻……
辛顺才这才正经起来:晓得晓得,古路这地名,丁主任说得我们耳朵都起茧了。
丁甫全盯他一眼:左耳进右耳出,起不了茧。
说话间,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丁甫全将烟头揿灭在一个茶色玻璃烟缸里,看着骆国龙,正色道:正月十五前都是过年,年要过,龙门阵要摆,正事也要办。老骆,有啥想法,开门见山吧。
骆国龙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这次来,我想说说路的事。
说到路免不了提到丢在路上的一条条人命,提到兰绍安,自然就讲起他的岳母兰明秀的经历。兰明秀出生在癞子坪,十一岁那年,咕噜岩申绍云背她上山,做了童养媳。兰明秀上山不久,父母就举家迁到了凉山州甘洛县苏雄区。两地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因为没有路,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要不然,父母也不会走,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再次见到母亲和哥哥、妹妹是在二十多年后,那时父亲已不在人世。兰明秀好歹下过悬崖下过山,可村里被路困住双脚、一辈子在村里坐井观天的人,一口气能说出一长串:五组李可民恐高,这一点正好和妻子柴永淑“门当户对”,从小到大,他们从没出过村,也没看见过山外的样子;二组李忠会不懂汉话,不敢下山,他的目光到过的地方,就是他到过的*远的地方;骆国龙的姑父李福贵长得一表人才,可惜年纪轻轻落下腿疾,人生后几十年的生活空间再也没有变化。1970年,听说从山底经过的成昆铁路通车了,他让几个弟兄把他背到岩边看稀奇。可哪里看得到呢,火车从山洞里钻过,只在经过一线天峡谷时露出二十来米,隔得天远地远,根本看不清楚……讲着讲着,骆国龙的声音就小了下来。每个名字都是一块冰凉的石头,那些石头堆在一起,堵在胸口,压疼了他,压低了他的声音。几乎与他的声音灰暗下去同步,“沙沙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亮起来。下雨了,他以为。却不是,是一支支笔在纸上奔走,大路朝天的样子。
笔都有路,又宽又平的路,而人没有。讲到这里,骆国龙对我说,这句话他也给屋里三个人说过。他们怎么说?我问。他说,停下笔,丁甫全的话走了岔路:路就不说了,说点其他的吧。
丁甫全是对路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除了对路,对别的都感兴趣?骆国龙吃不准丁甫全的意思。但他知道,并不是所有声音都有机会被人听到,古路需要的,不就是机会么?所以,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让说,我就说,接着说。
这就说到了电。如果有电,老书记刘世金、方劲田四岁的闺女、五保户尹国庆不会说没就没,不会死得惨不忍睹——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没有电。活下来的人就不惨吗?竹篙、火把、煤油灯,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些东西还没有解放。党**的声音我们都想听,但没有电,我们只有听风吼,听雷鸣,听鸟叫,听猴子肝经火旺从早闹到晚……
骆国龙又说不下去了。丁甫全和代盛杰不约而同地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对视一下。代盛杰说,还有啥子问题,接着说。见骆国龙有些迟疑,辛顺才往他的杯子里掺了水,递到跟前:就当摆龙门阵嘛,来都来了,多摆一会儿也没关系。
一口茶下去,心里的话又浮了上来。骆国龙说:你们不嫌弃,我就再倒倒苦水。古路吃水也成问题,丁主任也是晓得的。村里人基本上靠“沁水”吊命,“沁水”,就是从山底下沁出来一股水,拿石头围成一口“井”,一滴也舍不得放走。从地底沁出的水,有的拇指粗,有的小指粗,有的夏天还拇指粗,到了冬天却没有筷子粗。水是靠桶背回家的,半夜就要起来排队,要是起得迟了点,吃水就得靠借。能不能借到水喝,要看你的人情……
骆国龙本不想细说,毕竟他不想跑题太远。见他们听得认真,代盛杰和辛顺才还一脸狐疑的样子,他才没忍住下面的话——古路一共六个队,一队又叫流星,三十户人分住两个寨子。一个寨子背一次水要走不下十拐路——路远,走一程,累了,拿拐子撑着水桶休息,叫一拐路;另一个寨子,老水井出水量比奶水还少,头天夜里鸡叫三遍出发,排在前三的可以打上一桶,接下来五个可以得半桶,后面的就是空桶。二队斑鸠嘴,吃的水从深山老林里引出,引水的木头中间开槽,将槽连成一条线,看起来也像是条水沟了。水量不用担心,但山上一掉石头,打得落花流水。重新找木头开槽容易,再把“水沟”接起来就难了,有人为这个摔断了腰。三队咕噜岩是**不愁没水吃的。占着地利,1958年从黑马溪引水开田,山上人也想吃大米饭呀。堰是开出来了,但古路的地土层薄,水一来,泥巴顺着石头往下梭,像坐土飞机。好在是有长流水了,但堰是泥巴糊出来的,流进缸里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泥浆。四队和一队差不多,两口井,一口出水量小,另一口半天出不了一桶水,还隔着一个小时的路。五队马鞍山水倒丰盛,但是路远,差不多到了金口河。丁主任出马以前,六队癞子坪也是背水喝,要翻四五个埂,背水路上,石头掉下来砸死过人。如今倒是好得多了,也难怪,山上几个队的人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骆国龙用的是激将法。为了将自己的小心思隐藏起来,他随即又说:现在山上几个队吃水各有各的难处,但用水差不多都是一个样,洗完菜的水洗脸,洗完脸的水洗衣,洗完衣的水喂猪喂牛……
那洗脚呢?代盛杰忍不住问。
还有洗澡?问话的是辛顺才。
骆国龙的回答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衣裳还几年没洗一回,洗啥脚和澡!
他们没有接话,骆国龙也没有往下说或者转换话题。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是一种诉说。有时候,一刻沉默等于千言万语,胜过千言万语。就像现在,很多语意顺着骆国龙的话头奔涌着翻滚着轰鸣着,它们在巨大的静默里咆哮,掩盖了一切声响。
再深的井也有个底,再宽的河也有个岸。缓缓将笔记本合起来,丁甫全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诓诓哄哄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无能为力……
那你们还让我说?!骆国龙急得站了起来,这不是脱了裤儿打屁——多余的事吗?
代盛杰哈哈笑了:你先听丁主任把话说完嘛。
丁甫全也乐了:都说我性子急,看来还有比我更火爆的。我说这些问题一时不能解决,但没说过一件不能解决呀。
骆国龙松了一口气:这弯绕得,比金刚藤还长!——那,我们就细细说说修路的事?
丁甫全摇摇头:片马、永利、宜东、料林……通乡公路还成问题。全县不通公路的村至少还有一半,你们那里修路难度太大,花钱太多,干不成,干不成。
一点可能都没有?
不是——是半点可能都没有!
那就拉电线,让大家也看看电灯。
钱都不说了,山高路远,电线杆子咋爬得上去?丁甫全接着摇头。
只剩下一个选项了。骆国龙说,水,如果能把剩下五个队的水管拉进一家一户,你们也是功德无量了。
没想到的是,丁甫全还是摇头。骆国龙急得头顶冒汗,丁甫全却在这时候开了口:共产党不讲功德,只讲工作。不过做工作要先搞调查,不能狗熊按键盘——乱弹琴。
工作无量,工作无量!骆国龙忙不迭地说。笑声重新灌满屋子。
今天不逼着他们咬出个牙齿印,只怕是夜长梦多。这样一想,骆国龙也不怕人笑他性急了:三个月之内,你们能不能到现场来看看?
三个月肯定不行!丁甫全接着说:这不是春节后刚上班吗,等我们把手头工作安排一下,尽快过来!
骆国龙乐得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定了时间带个信,我到山下接你们!
这次去民委,骆国龙是冲着路去的,但这条路眼下走得通的可能性不大,他自己心里有数,因此他下山时除了李国清谁也没说。碰钉子他不怕,事情办不成他也不怕,他怕把大家的心提到半空落不了地。就连给内当家兰绍香他也只说是下山卖点山货打盐巴。装了两斤花椒、十斤白豆、两百个核桃的背篼,他起先放在丁甫全办公室门口,出门看见,才在心里笑话自己,先前只顾着说话,把东西忘到了一边。见骆国龙背着个背篼折了回来,丁甫全说你这不是来办事情是来乱弹琴,代盛杰也说你这一整味道就变了。骆国龙假装糊涂:干东西变不了味,放心放心。丁甫全脸色就不好看了:共产党的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骆国龙一脸无辜:我这不是针也不是线,就是一点土特产!说话间狡黠一笑,风一样刮下楼梯刮出院子。
在县城双通巷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村上,骆国龙马上召集村组干部开会。听说县民委领导要来现场研究解决吃水的事,大家兴奋得直吞口水。兴头上李国清问了一句,先不是说争取修路吗,咋十八扯扯到水上去了?听说骆国龙原来是去争取修路的,组长们的兴奋劲就往下滑了一截,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骆国龙理解大家的心情,也就顾不上委屈,他开导大家说: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只要把命吊着,就不怕往后没有好日子过。
正月十六,丁甫全、代盛杰、辛顺才,加上单位负责财务的蒲德林一起上了山。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齐整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们来之前半点不打招呼。几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凉不凉脏不脏,那个狼狈样儿,看着就让人心疼,让人觉着亲近。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吃了几片荞饼,剥了几个火烧洋芋,客套话没说上几句,丁甫全就站起身来:走了走了!
骆国龙急了,我们再怠慢,再照顾不周,你们也喝口水再走啊!
丁甫全说,我们现在,就是要去看水!
骆国龙说,你又不是没看过,几个水凼凼,以前啥样,现在还啥样。
将手中皮尺在骆国龙面前晃了晃,丁甫全说,上次是走马观花,何况我虽看过,它没看过。
几个队长带民委干部踏勘水源去了,找借口留在家中的骆国龙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汗。这身汗是被烤出来的,烤出汗来的火却不在火塘,而在心里:中午是几个洋芋就把人家打整了,晚上拿啥待客?人家冒着那么大危险,天高地远爬上来,不可能上顿洋芋,下顿还是洋芋吧?但不吃洋芋又能吃啥呢,找遍全生产队,估计也找不出两块肉来!
骆国龙正抠头皮,屋外传来“咩咩”的叫声。骆国龙眼前豁然开朗:没有猪肉,不是还有羊肉吗?
骆国龙打起羊子的主意,内当家兰绍香很受伤:四只羊子都还没长大,我就不信你狠得下这个心!
骆国龙说:我没打四只羊子的主意,我只要大的那只。
兰绍香一听更着急了:那是羊公!羊公你也舍得杀?
骆国龙说:人家舍���丢工丢夫给我们办事,我咋就舍不得一只羊呢?
兰绍香叹口气说:他们也就是来看一看,干不干得成还不一定。如果看了又说搞不成,这羊子遭得就太冤枉了。
骆国龙哈哈笑了:那么大的官都来了,肯定干得成!就是干不成也不要紧,人家这份心,难道还值不起一只羊?!
兰绍香话里就有了哭腔:一斤羊子八角钱,一百多斤,就是百十来块——这是在败家呢!
骆国龙知道老婆心疼,他自己何尝又不心疼!可是,他说,吃得亏打得堆,当干部舍不得吃亏,没人愿意跟你干。
那……那就杀只小的,反正他们也没几个人。老婆往后退了一步。
骆国龙却得寸进尺:总要有几个人陪客吧?带他们看水的那几个,不可能酒都不喝一口。
酒?哪来的酒!
家里不是还有一坛甜酒吗?
那坛甜酒是我爹寄在这里的,不能动!兰绍香心里骂开了:这个家迟早被你败光。
喝了再说,就算借的,以后还他一坛就是!骆国龙想在话尾巴上打个问号,话一出口,却成了叹号。
头天拿下三四五队,第二天进军一队二队。骆国龙提前给一队队长常有才打招呼:贵客来了,你可不许怠慢。
常有才说:这个不是问题,前提是要有东西拿得出来。
骆国龙启发他:昨天我把家里羊公都杀了。
常有才装糊涂:我家也没羊公啊。
骆国龙说:想想还有啥?
想了一想,常有才说:又不是土匪进村,干吗非要杀鸡宰羊?共产党不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骆国龙赶紧拿手捂他的嘴:平时说你脑筋转得快,看来把你夸翻山了!还土匪呢,你个土包子!要不是为了办正事,八抬大轿还把人家请不来!羊子我是背地里杀的,他们收工回来看到我要杀鸡,丁主任拼命拦着,说你真敢杀我转身就走。就凭这个作风,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他们吃了我也愿意。
常有才还真是想了一想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骆国龙狠狠瞪他一眼: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在了,你还搬他出来唬人?
常有才挺直腰杆:毛主席虽然不在了,他打下的江山还在,共产党还在!共产党教我们不能忘本,总不能自己先忘了吧?
骆国龙不耐烦了:待客之道总还要讲。杀两只鸡,这钱我出!说完下意识去摸口袋,摸了半天,却摸出来一个烟袋。常有才“扑哧”笑出了声:逗你玩儿呢!我们早商量好了,全队人合伙杀个羊子慰劳他们。
骆国龙脸上晴开了:我就说嘛,你啥时候成了榆木脑壳。不过丑话说前面,事情办成要记情,事情办不成,也要记住人家设身处地这份心……
我讲得不光婆婆妈妈,而且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跑题不着调了。本来是写“问路记”的,却写成了“寻水记”;本该是写丁甫全他们如何解民倒悬,却着墨在了骆国龙和身边人唇枪舌剑……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意想不到的风景也是风景,往往还是更好的风景;故事牵出的故事也是故事,往往还是更好的故事。骆国龙一时没找到路,但因为找路,他遇见了一口井,井也是他和村民们望眼欲穿的,这同样值得高兴,同样值得记录和回味。骆国龙虽然没有和他要找的“共产主义”打上照面,但他找到了“社会主义”——尽管是“初级阶段”,同样值得高兴。至于他同内当家、常有才“斗智斗勇”,我只能说,事物都有其**成长的土壤,讲规矩是因为有人不讲规矩,讲纪律是因为有人破坏纪律,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足以超越一定之规而且朝向和谐美好,这样的“违规逾矩”不仅并不可怕,而且求之不得。就像当年老百姓给八路军纳鞋垫,子弟兵收下的岂止“一针一线”,那是一颗心一片情,而且心比金纯,情比海深!
第三天,在古路村不挂牌办公的县民委撤回县城去了。一个月后,代盛杰又一次带人来到古路。这一次,他们和村社干部一起,一条线一条线、一家人一家人地确定了水管走向,测量了水管长度。那次测量的数据,骆国龙至今还隐约记得:一队三千二百米,二队三千五百米,三队
一千三百米,四队两千七百米,五队两千米。
古路村不再喊渴。但古路村人的渴望,生长得更加旺盛。
——路,用于行走的路,不同以往的路,连通世界的路。
他们的梦想,一直在路上。